第214章 生辰
時日過得很快。
進了八月,雨水連綿,轉眼又過了中秋。
殿帥府中卻很是忙碌。
祭典近在眼前,殿前諸班諸值及步騎諸指揮每日忙著訓練,以待十日後的祭典親閱。就連八月十五中秋當日,殿前班也增撥一倍人手把守內諸門。
宮中御衛森嚴更甚往日,有朝臣猜測,此事與陳貴妃宮中內奸作亂有關。
加之太子元貞稱病,數日不現朝堂,隱有流言漸起。
殿帥府中,適逢下雨,演武場地濕,禁衛們今日休訓。
院中梧桐被雨水打落一地,段小宴背著一隻竹筐匆匆進門,一進屋,抖淨身上雨水,擱下雨傘,把罩在竹筐上頭的油布一掀——
「呼啦」一下,休憩的禁衛們全都圍了上來。
一竹筐里全是三角紅符,其間還夾雜著些布頭紮成的桃花樹枝、珠串什麼的。段小宴抹把汗,叉腰道:「排隊排隊,一個個來。」又抬手打掉一個禁衛伸來的爪子,不悅道:「都一樣,挑什麼挑!」
西街何瞎子請狐仙娘娘親自開光的招桃花符咒珠串,買得多越便宜,段小宴自告奮勇替殿前班諸人代買,總算講了個雙方滿意的價錢。
吵吵嚷嚷的聲音隨著雨聲一道飄進屋裡,裴雲暎看了門外一眼,眉頭微擰。
「越來越沒規矩。」他冷道:「你也不管管。」
蕭逐風坐在桌前,端著杯熱茶,聞言道:「管什麼,你自己都買了一隻。」
他視線掠過裴雲暎的桌案。
厚厚軍文堆迭的下面,隱約露出一角紅色。
裴雲暎一哂:「你不也買了一隻?」
蕭逐風:「……」
他默默把木屜往裡推了推。
二人都沉默一下。
「她已經半月沒來殿帥府了。」蕭逐風低頭喝了一口茶,「你倆吵架了?」
「不是。」
「那就是你沒機會了。」
裴雲暎不悅:「你有病啊。」
自上次下雨日後,他與陸曈已有半月沒見過面了。
宮裡事務繁忙,梁明帝這回似鐵了心罰太子,改立儲君之意朝臣心知肚明,太子一黨和陳國公一黨勢同水火,皇上已派兵數日前離京去往岐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梁明帝常召他夜談。
他出宮時已很晚,有時想去西街,又怕夜深耽誤對方休憩。聽太師府探子回報這些日陸曈一切都好,戚玉台還算規矩,便暫且沒去與她相見。
連著趕了好幾日大夜,手頭之事總算告一段落,擠出兩日旬休出來。
「我是在替你擔憂,」蕭逐風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檐下落雨,「畢竟,還有個前未婚夫紀珣。」
「那只是你臆測。」
「人家是君子,品行高朗。」
裴雲暎嗤笑:「君子又如何?在她眼中,與埋在樹下的死豬肉也沒什麼區別。」
蕭逐風道:「你很自信?」
「當然。我和你不一樣。你喜歡默默祝福,但對我來說,喜歡就是占有。」
年輕人笑意淡去,「別說她和紀珣沒什麼,就算有什麼,她要是真喜歡紀珣,我就……」
蕭逐風:「你就什麼?」
「……我就拆散他們。」
蕭逐風無言,道:「所以今日你特意岔開生辰不回家,就是要與她見面?」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想見我姐,自己去就是,拿我做藉口,行不行啊?」
蕭逐風不理他:「你要跟她表白心意?」
「現在不是時機。」
裴雲暎眸色微動,淡淡開口:「她一心報仇,無暇分心,徐徐圖之更好。」
蕭逐風看了他半晌,擱下手中茶盞,輕蔑開口。
「行不行啊?」
……
門外雨下大了。
陸曈從屋裡出來,拿起牆角雨傘。
杜長卿見狀,懶洋洋對她揮了揮手,「早去早回。」目光又瞥見陸曈身後的銀箏,神色一僵,趕緊低頭撥打算盤,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鬱郁十幾日後,傷情的杜長卿重新回到醫館,看上去若無其事,每日依舊照常罵人,但總會在某個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哀怨。
像是真的很傷心。
相比之下,銀箏倒是坦然大方得多。
銀箏送陸曈出了門,瞧見陸曈又如平日般簪上那隻木槿花簪,「咦」了一聲,奇道:「這幾日怎麼不見姑娘戴那隻梳篦了?」
木插梳雖然不夠華麗,但戴在陸曈發間也添清麗,不過似乎有些日子不見了,陸曈的妝奩里也沒瞧見。
陸曈道:「壞了,已經丟了。」
「啊?」銀箏惋惜,「真可惜,還怪好看的。」
陸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低頭上了門口等著的馬車,「我走了。」
……
陸曈到太師府的時候,戚玉台正與戚清派來的人說起天章台祭典一事。
宮中祭典百官儀衛在場,前些日子戚玉台癲疾流言又鬧得沸沸揚揚,此次祭典,他需出現人前,力破謠言。
太師府對此很看重。
管家正對戚玉台說明祭典當日的儀服和流程,戚玉台不耐煩將對方手中文帖拍開:「又不是第一次去,有什麼好準備的。」
管家還想再勸幾句,一抬眼,見陸曈隨婢女走到門口,於是退後一步,朝陸曈行禮:「陸醫官。」
陸曈頷首,將醫箱放到桌上,示意戚玉台坐下為他行脈。
待行脈結束,老管家問:「陸醫官,少爺近來如何?」
「脈象穩定,無不適跡象。」
老管家這才放下心來。
「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戚玉台急躁道,「文帖我會看。」
老管家又看了一眼陸曈,溫言退下了。
待管家一走,戚玉台便迫不及待朝陸曈伸手。
陸曈頓了頓:「先施針吧,戚公子。」
金針扎進皮肉,痒痒的疼,心底的酥癢卻得到徹底紓解。戚玉台以袖掩鼻,藏在闊袖中的鼻翼翕動,將一壺熱茶灌入喉間,發出舒服的一聲喟嘆。
痛快。
實在太痛快了。
每日施針,是他最為盼望的時刻。
陸曈製作的替代寒食散的藥散,極大滿足了他的藥癮,使他不至於憋在府里發狂。他對這東西如痴如醉,難以自拔,成為如今太師府里唯一的慰藉。
何況這藥散並不似寒食散藥力強勁,不至於服食後衝動失態,因此半月以後,並未被任何人瞧出不對,甚至是太師府另請來的醫官。
這也是唯一缺點。
藥力微弱,意味著不夠過癮,仿佛隔靴搔癢,亦或是每到關鍵就戛然而止,令人意猶未盡。
戚玉台舔了舔包著藥散的油紙,將最後一星粉末舔舐乾淨,不滿地開口:「陸曈,你不能多給我加點藥散,每次這麼一丁點,當我叫花子打發?」
陸曈收起金針:「戚公子,此藥散過量則有毒,眼下是對你身子最好的服量。」
戚玉台冷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曈每日都來給他施針,但並非每日都會給他帶藥散。
有時她覺得屋中護衛婢女盯得緊,亦或是覺得他脈象出現變化,那一日便沒有藥散。
她很謹慎,是以這麼長日子無人察覺。
但戚玉台卻被吊起胃口,時時抓心撓肺。
「過不了多久就是祭典大禮。」陸曈道:「太師大人說過,祭典之前,不可出任何意外。」
「所以你想用這個拿捏我?」
戚玉台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眼,勾起一個輕佻笑容。
「放心,只要你藥散做得好,祭典過後,我可以保證讓你成為我的侍妾。」
「你只要討好我就行。」
陸曈仿佛沒聽見他輕辱語氣,平靜收拾好醫箱,道:「下官先行告退。」戚玉台無趣撇了撇嘴,瞧見對方纖弱背影撐傘消失在雨中。
她很冷淡。
卻無端讓人很有征服欲。
從前戚玉台只想殺了她,為擒虎、為妹妹報仇,如今卻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想摧折對方傲骨,看對方冷淡的眼神於自己身下臣服,醫官院中醫術高明的女醫官,最終卻在自己後院搖尾乞憐,比降服擒虎那樣的惡犬更讓人興奮。
他摸摸心口,藥散的餘韻令他心中激盪。
誰叫她是個平人?
幸好,她是個平人。
……
陸曈離開太師府,轉角進了太師府長街盡頭巷口,平日裡,若無別的事,杜長卿雇好的馬車就在這裡等她。
雨水綿延不絕,馬車靜靜在檐下等候。
陸曈撐傘走近,待看清前頭馬上之人時,不由一頓。
青楓戴著一頂斗笠坐在車夫的位置,見她來了,把斗笠往上扶一扶,道:「陸醫官。」
陸曈看向馬車後。
似是知曉她心中所想,青楓忙道:「大人沒在車上,晌午進宮一趟,讓我先來接你。」
見陸曈無動於衷,他又提醒:「今日是大人生辰。」
八月十九,裴雲暎生辰。
上回夜裡他來醫館時曾說過,後來明里暗裡又曾許多次向她討生辰禮物。
陸曈問:「所以,找我做什麼?」
她眸色太過平淡,青楓愣了一下,才答:「大人請陸醫官一聚,在丹楓台等陸醫官。」又補充,「大人先前應當與陸醫官提過此事。」
陸曈緊握雨傘,雨水順著傘面滴落成線,她開口,語氣平靜,「我今日很忙,要做藥。」
「這……」
青楓想了想:「屬下先送陸醫官回醫館,待陸醫官忙完,再送陸醫官去丹楓台。」
陸曈想拒絕,話到嘴邊,卻又改變主意,沒說什麼,彎腰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疾馳回西街,在西街門口停下,陸曈下了馬車,逕自回了醫館。
杜長卿和阿城先回府去了,下了大半日雨,醫館一個病人也沒有,苗良方到黃昏時也回去了。
銀箏關上醫館門,掀開氈簾,小院窗戶隱隱露出橙色光暈,她進屋,見陸曈坐在桌前認真搗藥。
「姑娘,」銀箏問:「我剛才在醫館門口瞧見一輛馬車,車夫像是青楓侍衛……是不是找你有事?」
「沒什麼要緊事。」陸曈認真搗藥,「不用管他。」
銀箏「噢」了一聲,覷她一眼,又輕言細語地開口:「上回小裴大人來醫館,說他生辰是八月十九,今日就是八月十九,他是不是來尋你過生辰的?」
「不是。」
銀箏站著不動,自顧道:「其實小裴大人挺好的,雖是貴族子弟,倒也沒有看不起平人。」她望望窗外,「天都黑了,又下這麼大雨,一個人過生辰,怪孤單的。」
陸曈搗藥的動作一頓,片刻後垂眸:「我不想去。」
銀箏便嘆息一聲。
「姑娘別為難自己。」她沒再勸說什麼,只道:「天冷,早點歇息吧。」
銀箏退出屋門,陸曈仍低著頭,仿佛沒瞧見般,認真搗著罐中藥草,宛若天地之間,唯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時日慢慢流逝過去,夜漸漸深了,西街一眾街鄰各自歸家,長街再尋不至半絲人語,唯有窗外急風驟雨,寒氣襲人。
不知過了多久,陸曈放下手中藥錘,抬眼看向桌上漏刻。
快近子時了。
……
「快近子時了。」
殿帥府里,蕭逐風立在窗前,盯著窗外一片夜雨。
夜雨瀾瀾,滴滴打在梧桐葉下,秋日一片寒意。
段小宴打了個寒戰,從方才片刻的美夢中清醒過來,看一眼桌上漏刻,又看看窗外。
「雲暎哥還沒回來?」
蕭逐風搖頭。
說好的過完生辰就回來清理新增軍冊,馬上要近子時,他生辰都快過完了,也沒見著半個人影。
段小宴托腮:「是不是相處得太好,捨不得回來了?」
「醒醒,」蕭逐風道:「夢做完了。」
段小宴無言。
其實晌午的時候,裴雲暎就已在等待,誰知陸曈去太師府的功夫,宮裡臨時有事,他又回宮了一趟。
待陸曈回西街時已是傍晚,青楓托人傳信,陸曈似乎很忙,先回去製藥了。
「哎,」段小宴嘆氣,「陸醫官也真是的。什麼時候做藥不可,非要在雲暎哥生辰時候做藥。這麼大雨,等著挺難捱。我哥不會到現在還在等吧?」
蕭逐風淡道:「不會。」
「真的?」
蕭逐風看向窗外秋雨,許久,才開口。
「裴雲暎這個人,很挑剔,又很驕傲。」
蕭逐風道:「表面看著憐香惜玉,其實對人並無耐心。不會主動,更不會等人。」
「若與人約在辰時,巳時未到就會走人。」
段小宴愣了愣。
蕭逐風關上窗,寒氣盡數擋於屋外。
「他不是一個耐心等待之人。」
……
雨下大了。
天地間一片「沙沙」聲。
馬車車輪碾過濕地時,帶出飛濺水花。
車輪軋過小路,在一處茶齋前停下,許久,馬車簾被掀起,陸曈手撐著一把油紙傘走下馬車。
丹楓台毗靠群山,一至秋日,漫山遍野殷紅似火,如今未至楓葉紅時,又逢下雨,遠遠望去,群山黑沉沉,似片潑墨沉默。
茶齋的燈已熄滅。
陸曈垂下眼帘。
青楓在仁心醫館門前呆了許久,陸曈讓銀箏告訴他,她今夜很忙,不會去丹楓台了。
銀箏出去好幾次,最後一次大約在亥時,告訴她:「姑娘,馬車走了。」
青楓走了,且後來沒再出現。
這很好。
裴雲暎應當也從丹楓台回去了。
他應當去過自己的生辰,和裴雲姝、和寶珠、和蕭逐風和段小宴,和所有他的親人朋友,將來或有愛人,唯獨不該是她。
他不應該等她。
丹楓台前,漆黑一片,只有檐下掛著的零星幾盞昏暗燈籠。她聽杜長卿說,此地每至晴夜,滿樹懸掛花燈,明亮璀璨,今日天公不作美,又已夜深,花燈全部熄滅,茶齋主人也已關門。
陸曈心裡一片平靜。
她走到茶齋門口,忽然一怔。
淅淅瀝瀝的雨不停,茶齋幾乎已全部熄燈,卻有一間窗微微亮著燈火。那扇木窗打開著,靠窗地方站著個人,正靜靜聽著雨聲。
聽見動靜,他抬眼。
陸曈猛地僵住。
涼冷秋夜,殘燈雨聲。陸曈站在窗外,傘上細雨如注,他站在窗里,眉目如畫,如煙似夢,令人倏然想起一句舊詞。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她怔忪著,對方卻輕輕笑了起來。
裴雲暎望著她,緋色衣袍鮮亮耀眼。雨夜裡,微暖燈色落在他身上,艷質更勝瓊英。
那雙漆黑眼眸凝著她,唇間笑意明亮。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