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七夕
立秋後第三日,七夕到了。
西街街心早早搭起五彩幕帳,帳中賣些七夕時物,黃蠟鴛鴦、以木板做成小房子村落的「谷板」「笑靨兒」「果食將軍」……應有盡有。
仁心醫館也趕了這趟熱鬧。
把兩包養氣藥茶放進同一隻扎著彩色絲絛的草編花籃里,上頭放一隻繡著黑字的紅布:永結同心。
這草籃在醫館木櫃前搭成小山,極受尋常小夫妻喜愛,不過半日就賣空一座,又趕緊再添了一層。
直到已近黃昏,最後一罐藥茶賣空,多出的絲絛被杜長卿偷偷收起,一回頭,見銀箏坐在里舖對著點燃的銅燈染指甲。
杜長卿走近:「你幹什麼呢?」
「七夕啊,東家,」銀箏道:「我們蘇南七夕都要染指甲,以祝永遠康健美麗。諾,」她把手伸到杜長卿面前:「好看嗎?」
紅艷艷的鳳仙花點在指甲上,原本潔白圓潤的指甲也生出艷彩。
東家晃了下神,移開目光:「馬馬虎虎吧。」
銀箏「嘁」了一聲,聽見阿城道:「咱們醫館就兩個姑娘,今夜要拜七娘,吃巧巧飯的。苗叔還特意買了七夕果,不過陸大夫怎麼還沒回來?」
剛才陸曈說去街口買杯甜漿,一盞茶功夫還不見回。
銀箏道:「別等了,姑娘去裴府啦。」
苗良方問:「小陸去裴府幹啥?」
杜長卿臉一黑:「她溜去找姓裴的?」
銀箏無言:「不是找小裴大人,今日是裴小姐生辰,姑娘去給裴小姐送生辰禮了。」
……
陸曈到裴府門口時,芳姿已早早在門口等候了。
瞧見她,芳姿笑著迎上來:「陸姑娘來得巧,方才夫人還說,擔心天色漸晚不便,想差人去接陸姑娘的。」
「不妨事,」陸曈道:「離得不遠。」
她刻意避開了杜長卿先出來了,否則以杜長卿的習慣,待應付他一番盤問糾纏再到裴府,生辰宴恐怕已過完了。
芳姿領著陸曈往院子裡走,笑說:「夫人生辰恰與七夕同日,院中彩樓也紮好了。」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院中。
重重桂樹花木下,以彩繡搭好木棚,其間一張長木桌,上面放了許多巧果酥糖,酒水瓜果,裴雲姝一身青緞子珍珠扣對襟衫裙,頭戴鋪翠花冠,正抱著寶珠和身邊人說話。
芳姿道:「夫人,陸姑娘來了。」
裴雲姝一轉頭,登時露出一抹笑容:「可算來了。」
寶珠「咿咿呀呀」朝陸曈揮手,陸曈走上前去,道:「雲姝姐生辰吉樂。」又拿出一隻珊瑚釉描金香盒遞過去。
「這是我自己做的香盒。」陸曈道:「用來薰衣塗抹,和氣血辟外邪,雲姝姐勿要嫌棄。」
裴家不缺金銀,裴雲姝見過珠寶翡翠太多,思來想去,不如親自做一味香藥,至少勝過盛京香藥局中所售成香。
裴雲姝笑著接過來,愛不釋手地誇讚:「你送的東西,我怎麼會嫌棄?倒是你平日就忙,還操勞你費心為我做這些,心裡過意不去。」她叫瓊影把香盒收回屋裡,又看了眼遠處:「阿暎怎麼還沒來?」
「本來今日他休沐,也提前說好在府里陪我一日,」裴雲姝對陸曈解釋,「結果臨時殿帥府有事,又匆匆出去了,估摸著,這時候也該回來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少年歡快的聲音:「裴姐姐!」
是段小宴的聲音。
裴雲姝喜道:「回來了。」
陸曈往前看去,果見昏暗院中行來三人。
為首的是段小宴,行走時幾近雀躍。蕭逐風走在身側,手裡提著兩大筐葡萄,最後是裴雲暎。
正是傍晚,日頭西沉,只有院中燈火忽明忽暗。他今日穿了身藍色織金麒麟方補錦袍,龜紋織金錦帶勾勒身型,眼眉精緻含笑,暗色里走來時,十分的矜貴俊美。
他也瞧見陸曈,不由微怔。
陸曈穿了件山茶花揉藍衫,下著提花杏黃裙,藍衫與他身上的藍袍的顏色很是相近。
段小宴悄聲道:「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今日默契又回來了。」
裴雲暎沒理會他。
隨他們三人走近,燈色漸亮,照亮三人。段小宴手裡捧著一大把彩色絲絛,裴雲姝便笑著打趣:「小宴得了這麼多絲絛呢。」
七夕佳節,常有姑娘送心儀男子自己編的彩色絲絛以表心意。
「原來小宴這麼受歡迎。」裴雲姝招呼眾人坐下。
「裴姐姐高看我。」段小宴咧嘴一笑,「都是雲暎哥的,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裴雲姝語塞。
忘了自家弟弟在皇城裡一向很受歡迎。
裴雲暎看了一眼陸曈,陸曈站在裴雲姝身側,聽聞此話面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正落在蕭逐風腿邊兩筐紫葡萄之上。
葡萄當是新摘不久,顆顆晶瑩飽滿似串琉璃紫玉。裴雲暎把竹筐搬進屋裡,回身道:「這是給寶珠的葡萄。」
裴雲姝疑惑,「京中葡萄不是過季了嗎?近來買的都不新鮮。」
「是啊,」裴雲暎笑著看一眼身側蕭逐風:「聽說寶珠喜歡吃,蕭副使路過城外莊子時,特意在農家等了兩日買來的。」
裴雲姝意外,望向蕭逐風的目光驚訝。
對這位弟弟的同僚,她並不太熟悉,偶爾去殿帥府找人時見過一兩回,只覺得是個寡言沉默之人。
蕭逐風輕咳一聲:「恰好買了,今日正好路過……」
裴雲姝便彎了彎眸:「那我替寶珠謝謝蕭副使,坐下一起用飯吧。」
蕭逐風踟躕起來:「我還有事在身。」
「有什麼事?」裴雲暎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懶道:「殿前司今日沒活了,你既然『路過』,也『恰好』帶了禮物,不如『順便』把飯吃了?」
蕭逐風:「我……」
「是啊蕭副使,」段小宴來拉他,「上次趕上飯點你就走了,這回來都來了,不留下,顯得我們殿帥府多失禮一般。」
蕭逐風抬起眼,裴雲姝站在彩樓下,笑著望向他,他頓了片刻,低聲道了句:「好。」
這便塵埃落定下來。
眾人紛紛到彩樓桌前,陸曈才一坐下,便覺身邊落下一人影,抬眼,裴雲暎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又聞到裴雲暎身上清冽冷淡的香氣,如初秋夜裡的寒霧,泛著層淡薄的涼。
燈火卻很溫暖。
日頭全然落下,黃月掛在小樓檐上。院中已開了幾樹桂花,香氣撲鼻。
裴雲姝叫人把桂酒抬了上來。
「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裴雲姝笑顏如花,拔掉酒塞,「原先每年生辰,阿暎買回桂酒。後來有了寶珠,之後許久未飲。」
「酒樓掌柜說了,桂酒不醉人,所以小宴和陸姑娘也能嘗一點。阿暎,」她喚裴雲暎,「你來倒酒。」
裴雲暎起身,給眾人倒酒,輪到陸曈時,動作停了停,探詢地看向她。
陸曈把杯子往前一推。
他便唇角一揚,給陸曈也斟滿了。
待分完,復又重新坐下來,陸曈才端起酒盞,聽見裴雲暎開口:「確定能喝嗎?」
他打量陸曈一眼,「你喝醉了不會亂打人吧?」
「不會。」陸曈一本正經:「我會亂殺人。」
裴雲暎:「……」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桂酒並不苦澀,反而清甜得過分,倒不像是酒,更像甜漿,流過唇間時,唇齒也帶出一縷桂花香甜。
她連喝了大半盞,裴雲暎看她一眼:「喝這麼多,你酒量很好?」
陸曈放下酒盞:「應該比你好一點。」
上回仁心醫館店慶,裴雲暎也就喝了點桃子酒,之後就似不太清醒,舉止態度十分微妙。
這人酒量很是一般。煙霄微月,銀漢長空,裴雲姝嘗過桂酒,看著院中一大桌熱熱鬧鬧的人,越發高興起來。
她道:「阿暎每日忙公務,府里就這些人,難免冷清些,難得熱鬧。」
段小宴立刻順杆子往上爬,義正嚴辭開口,「真的嗎?雲暎哥太不應該了,怎麼能為公務冷落家人。姐,你要是不嫌棄,日後我經常上你這兒吃飯,你家廚子飯做得真好吃,比遇仙樓里飯菜還好呢……哎喲,」他跳起來:「逐風哥你踢我幹嘛?」
蕭逐風面無表情:「無心的,抱歉。」
裴雲姝被他逗樂:「行啊,你若得了空,可以多來這裡吃飯。寶珠很喜歡你。」
段小宴便得意起來,不過很快,得意變為沮喪,「不過話說起來,也勿怪雲暎哥,這些日子還好,估計之後更有得忙。」
「怎麼了?」裴雲姝問。
「歧水有亂軍,蘇南有蝗災,聽說蝗災死了不少人,已有瘟疫漸起。」
「瘟疫?」裴雲姝一怔,隨即看向陸曈,「若生瘟疫,醫官院會派醫官前去隨行治理。陸醫官……」
「陸醫官應當不會去吧,」段小宴撓頭,「隨行醫官都是經驗豐富的老醫官,沒聽說新進醫官使去的,沒什麼經驗,去了也應付不來。」
「原來如此,」裴雲姝點頭,忽而又想起陸曈是蘇南人,唯恐此事惹她傷懷,忙生硬岔開話頭:「朝堂之事,朝堂外的人也左右不來。難得今日熱鬧,等下用完飯,便出去走走吧。」
「陸醫官,」她笑著喚陸曈,「潘樓那邊,有乞巧市,專賣乞巧之物。初到盛京的姑娘家都愛去逛逛,乞巧市上還有春橋會、織喜蛛、蘭夜鬥巧。你和雲暎都是年輕人,晚些雲暎也要送你回西街,不若回去路上逛逛,若遇著喜歡的東西也能買下。」
陸曈還未開口,段小宴先嚷起來:「好啊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去,一直沒尋空閒。正好今日休沐,我也去開開眼界!」
裴雲暎掃他一眼,索性道:「寶珠再過不了多久就要睡了,等寶珠睡了,姐姐也一起去吧。」
「我?」裴雲姝下意識搖頭,「我又不是尚未配婚的年輕姑娘,去湊什麼熱鬧。」
「怎麼不是?」裴雲暎悠悠開口,「年輕、尚未配婚、姑娘,每條都對上了。」
「盡胡說。」
「沒有胡說,」段小宴笑嘻嘻開口,「反正今日也是裴姐姐生辰,就跟我們一起去唄。我們人多也熱鬧,殿前司禁衛們護著你,出去也不怕被人找麻煩。」
裴雲姝「噗嗤」笑出聲來,想拒絕,卻又隱隱有些意動。
「再說吧,」她敷衍,「說不準寶珠歇得晚。」
待一壇桂酒見了底,澄黃的月亮從屋檐升至長空時,宴席散了。
下人們收拾院中殘席,裴雲姝先帶小寶珠回屋,哄寶珠睡覺去。段小宴和蕭逐風不好在裴雲姝府里久留,便去隔壁裴雲暎宅邸喝茶,等裴雲姝哄完寶珠後出來。
待到了堂廳,熱茶上來,不見裴雲暎影子,段小宴疑惑:「雲暎哥去哪了?」
蕭逐風神色平靜:「獻殷勤去了。」
……
另一頭,陸曈正隨裴雲暎進了書房。
段小宴話太多,蕭逐風話太少,與他們二人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同處一處,氣氛總莫名僵硬。
似也看出她不願與二人同坐堂廳,裴雲暎就叫她進了書房。
這是陸曈第二次進他書房了。
書房還是上次來時一般,簡逸隨性,冷清過頭。桌案的水仙盆景倒是開了兩朵花,嬌嬌怯怯,兩朵白色將冷冽祛散一點,添幾分鮮活。
裴雲暎走到桌前倒茶。
陸曈看見屋子裡最深處還放著那張極小的圓桌案,上回不慎被她碰倒的、木塔堆成的小山七零八落攤在桌上,如汪被融得亂七八糟的木山,凌亂而突兀。
裴雲暎沒再把它搭回來。
正想著,手裡被塞了杯熱茶,陸曈低頭一看,裴雲暎淡道:「你剛喝了不少桂酒,醒醒酒吧。」
茶水溫熱,捧在掌心時,漸有暖意傳來。
陸曈在那張圓桌案前坐下,問:「你怎麼沒把它重新搭起來?」
裴雲暎掃了一眼:「試過,搭了幾次沒搭起來,近來忙,等空了再搭。」
言罷,給自己也提壺倒了杯茶,走到陸曈對面坐下。
陸曈拿起一塊木頭。
木頭被削得圓融,每一粒都好像被細細打磨,握在掌心時並不粗糙。
「這是你自己削的?」她問。
裴雲暎點頭,望著她唇角一彎:「喜歡?送你一塊。」
陸曈無言,不過是塊普通木頭,竟被他說出了一種珍珠寶石的氣魄。
她握著那塊木頭,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裴雲暎回答得很爽快。
「你搭木頭,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陸曈覺得奇怪。
她把這木頭仔仔細細看過,的確就是普通木材,並不稀奇,那座塔里也沒什麼金山銀珠,裴雲暎卻要在書房裡特意搭上這麼一座小山,即便後來被她弄塌了,也捨不得拿出去扔掉。
裴雲暎怔了怔,旋即笑了一下:「沒什麼特別。」
他停頓一下,才繼續接著說道:「我過去,有時遇到麻煩,覺得棘手,就會削一塊木頭。」
「算是發泄,用心做一件事時,心裡會平靜許多。」
他指尖搭著杯沿,語調漫不經心。
「如果解決了麻煩,就放一顆木頭上去,時間久了,自然就成木塔。」
「所以,」陸曈驚訝,「你已經解決了那麼多麻煩?」
如果每一顆木頭都代表裴雲暎曾經的棘手、惶惑、重壓,那她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座小山,就已是裴雲暎處理過的戰果。
實在驚人。
「還行吧,」他聳了聳肩,「還是陸大夫更厲害,寫在紙上,殺一個劃一個,聽上去可比削木頭刺激多了。」
陸曈:「……」
他這是變著法在指責自己將他的名字也寫在殺人名單上吧!
陸曈嘴硬:「彼此彼此。」
裴雲暎手撐著頭,笑著望向她:「既然我回答了你一個問題,按規矩,你也該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曈捧起茶盞啜飲一口:「只要我能回答。」
他點頭,忽然道:「先前你說上京來尋未婚夫,你編纂的那個未婚夫,是以紀珣為本嗎?」
陸曈一怔。
還以為他這正經嚴肅、迂迴鋪墊的,要問什麼復仇大計之類,原來就問這麼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陸曈放下茶盞,「不是。」
他微微揚眉,「哦。」
屋中寂靜一刻。
他喝了口茶,在這安靜里,忽然又開口:「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陸曈手一松,掌心方才捏著的木塊應聲而掉,被裴雲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她抬眼看向裴雲暎。
明明暗暗燈色中,裴雲暎坐在桌前,那身藍色織金麒麟錦袍被熠熠燈色晃出幾分細碎粼光,青年眉鬢如畫,一雙漂亮漆黑的眼眸望著她,平靜的、鋒利的、不留餘地的。
如四面漫溢的暖色燭火,強勢侵略黑夜的暗沉。
「我……」
她張了張嘴,模模糊糊有什麼東西在心中浮起,像方才喝完的桂酒在胸腔生出酸酸甜甜澀意,奇怪的是明明再烈的酒也不會令她醉倒,更不會讓她頭腦昏寐,然而此刻簡單的問題,一瞬竟口拙難以回答。
門外有人在敲門:「世子、陸姑娘,小姐已經睡下了,夫人說,現在就可以出門了。」
裴雲姝已準備好了。
裴雲暎仍盯著她,笑著回道:「知道了。」
陸曈回過神。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她兀地站起身,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捉裙匆匆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