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病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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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自有風風雨雨,後廷之中,趙明枝輾轉起臥,那日先還掙扎著起來讓人攔住趙弘,不叫他進門,以免過了病氣。
等到後邊燒將起來,她全身發燙,只覺眼睛鼻子盡皆有火,手腿酸痛,背脊都生出痛來,乃至於骨頭縫裡頭好似都被人拿刀在刮。
她一度燒得不省人事,手腳不管怎麼擺弄,又做什麼動作,都極難受,還半點使不上力氣,痛苦到極致時候,腦子裡只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一片,不知身在十八層地獄還是何處,也聽不清周圍聲音,迷糊之中,只知道有人在身邊來來去去,又有人擺弄自己手腳,其實腦子想要清醒,但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日,趙明枝一覺醒來,周身都輕鬆許多,雖仍舊頭痛,身上卻不再發熱,睜開眼睛一看,床邊木柜上點一支小小蠟燭,從半掩床帳外透進來昏昏暗暗光照。
她想要起身,才使力,就發覺手腳上裹著不知什麼東西,頭臉處也微微發沉,正要挪動,邊上輪值宮人已是察覺到,連忙過來,見趙明枝模樣,那人又驚又喜,先叫一聲「殿下」,手已是打鈴喊人,又急忙上前。
不過幾個呼吸功夫,便有醫官前來診脈,果然高燒已退。
眾醫官或灸或藥,個個忙個不停,等診治完畢,少不得又重新下了醫囑。
趙明枝昏睡太久,中間只拿藥當飯吃,病時並不覺得,此刻總算餓了,但她舌頭又苦又澀,那胃好似又隔了一層什麼東西,悶悶地疼,被針灸一會,又吃幾口粥水,原還待說話,莫名困意上涌,又睡了過去。
這一回再醒來便是餓醒了。
她才一睜眼,便見床邊一人正用濕巾給自己擦拭手腳,側頭一看,那人一面擦洗,一面還聳著肩膀送到臉上拿衣服胡亂擦。
趙明枝此刻既醒,已是半點不困,五感早回了七八分,她視力甚佳,雖然天色不甚亮堂,也能看出對面那人滿臉是淚——正是墨香。
她自知病重,燒得厲害時候甚至以為自己挺不過去這一回,眼下好了些,卻是失笑道:「怎麼了?哭成這個樣子,誰人欺負你了麼?」
然而她才一開口,便覺自己說話時候喉嚨裡頭又痛又刺,嗓子更是沙啞得不行。
但墨香已經聽見她聲音,一時連自家臉上鼻涕眼淚也顧不得理會,連打鈴也不會,急急轉頭張口喚人,直到聽得外頭腳步,才又回身去摸趙明枝額頭。
她又哭又笑,口中道:「殿下這回怎的病成這個樣子!好歹醒來了!」一句話說完,竟是從鼻子裡頭吹出一個鼻涕泡,臊得急忙後退,急急讓開位置給醫官上前,自去洗臉不提。
趙明枝半靠在床頭,等醫官開了方子,自此一日幾回按時吃藥養病不提。
只是一旦燒退,她身上其餘症狀便全數浮了出來,咳嗽不盡,又兼鼻塞,實在遭罪不止。
幸而畢竟年輕,這兩年身體再如何虧空,到底底子還在,如此燒了多日,又纏纏綿綿一陣,終於自覺精力回了六七分,其餘症狀漸消,只走路時候仍舊氣短胸悶,也無有它法,只好慢慢將養。
趙明枝病了這許多日,其餘著緊事情盡由兩府做主,剩得那些個不能把握的,只好仍舊留著,趙弘撿自己能看的看了,聽大臣匯報,大部分逼催不過,便做聽從,但總有他先前看趙明枝寸步不讓的。
譬如官員外任名單、差遣,譬如廣南、蜀西、黔東幾處俱有賊匪、散兵作亂,朝廷應對態度,再如有官員上奏請關同狄人榷場等等事宜,俱是先前朝中頗有議論聲,趙明枝也反覆打回奏請,兩府趁這時候,卻要他全做確認,趙弘於是死活壓著不肯點頭,要等「阿姐來看」。
天子如此做法,不獨樞密院不滿,政事堂也多有抱怨之聲,趙弘卻做充耳不聞,不住去翻宗卷史書。
可世上自然不是事事都能有參照,也不是時時情況都一樣。
便是情況一樣,從前所做決定,此刻再做,也未必能有同樣結果。
他日夜抓著筆桿子,十分發愁,只怕自己倉促點了頭,便要釀成大禍,又怕自己不做點頭,拖延下去,也誤了大事,尤其前朝日日催催,叫人當真無助。
正急躁之間,好容易等到醫官說公主大好了,趙弘便把手頭事情暫放,也不管得那消息時候外頭瓢潑大雨,硬生生冒雨而來。
他也不顧及什麼天子儀態,等不及儀門官報送,一進趙明枝宮中,轉進內廂,張口便叫「阿姐」,見得趙明枝好端端倚在榻上,整個人定住了一般,竟是不敢上前,過了好幾息,快步而行,拿手去拉趙明枝手,哽咽道:「阿姐瘦了好多。」
趙弘這樣年紀,其實看不出來什麼臉色,卻能分辨病容清瘦,一時鼻腔發酸,只強忍鼻涕眼淚,問道:「阿姐好了嗎?」
趙明枝如何不知道弟弟著急,只是看外頭暴雨如注,見他匆匆而來,心中也自緊張,先不忙說其餘話,急急摸他頭髮,又矮身去摸他鞋尖袍角,邊問道:「雨水這麼大,哪裡就急在這一時了?淋濕了嗎?」
趙弘那鞋果然濕了,外袍也濕了後背大半,好在趙明枝宮中留有備用的。
他換了新的衣鞋,便坐在貴妃榻邊,反覆問趙明枝身上哪裡難受,又問她而今症狀,想吃什麼,想做什麼,還問氣悶不悶,熱不熱,要不要著人再添加冰盆。
酷暑時候,這樣突然雨水下下來,其實並不怎的涼快,反而更為悶熱。
趙明枝病體才愈,發虛得很,倒不怕熱,只是看弟弟跑得鼻尖滲出汗珠,便著人搬了冰盆在一旁,叫他舒服些。
她慢慢回答,不過幾句帶過,最後笑道:「已是全好了。」
又再問朝中可有什麼事情,另還有幾位宰輔近日情況,城內城外有無大事。
趙弘也笑道:「阿姐這病懂事得很,也會挑時候!這些天朝廷里都沒什麼要緊事情,兩府做主就好了,我跟著學了許多,幾位相公也全沒說什麼不好聽的……」
他一通報喜不報憂,只把自己同眾人吵架事情掩住,也不提那些個急事,心中只想著:阿姐才好,反正都拖了那許久了,不要拿來煩她,且先放著,等我再去同他們吵一架,看能不能吵出點子東西來,實在不行也明日再說。
趙明枝又如何會信,但當面也不多說什麼,只領了弟弟這份體貼。正說著話,便有宮人送了藥進來。
趙弘其實早想親自過來,更願意親手照顧,此時得了機會,立時起來接那藥盞,自湊到趙明枝面前要給她餵藥。
他吃藥慣了,餵藥動作居然像模像樣,趙明枝卻是好笑,伸手攔借了過來,道:「還未病到那樣地步。」
趙弘不能親自侍藥,倒是有些失望,只也不好強上前去,嘆一口氣,復又轉頭去問一旁墨香道:「阿姐有沒有冰糖吃的?」
墨香一愣,忙把手中托盤又往前送了送,道:「婢子備了果脯。」
趙弘搖頭道:「果脯不好,制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放其他藥材,要是沖了藥性就麻煩了,不如吃冰糖,壓得住藥的苦臭味。」
又道:「吃了冰糖,一炷香時候不要喝水,實在要喝,只抿一口溫水就好,吃藥後也不能吃茶,免得衝撞了藥性。」
他這樣老練,左右哪有敢不應的,自去取冰糖的取冰糖,倒溫水的倒溫水。
一時把藥吃完,趙明枝屏退左右,叫趙弘在椅子上坐下,復才問道:「前朝當真沒有急事?」
趙弘哪裡肯說,顧左右而言他幾句,一眼掃見床頭木柜上放的幾瓶丸藥——卻是先前宮人拿來兌水給趙明枝退燒的,因怕倉促要用,並未著急收起來的。
看到那瓷瓶,趙弘儼然得了救一般,岔開話題道:「阿姐,今次你病得厲害,醫官都只敢開太平方子,好久都不能退燒,我本來都要叫人出去張榜尋醫了,幸而得了那裴節度出來獻藥……」
趙弘雖然做了兩年皇帝,說話行事早非從前,但到底是藩地出身,心底里並不把自己當做高高在上皇帝,仍舊認定拿禮尚往來那一套。
他此時把先前事情說了,連頭帶尾,十分細緻,最後又道:「阿姐而今大好了,我當要認真答謝才是,只不曉得給些什麼回去。」
其實不用他此時特意提起,趙明枝心中也記得此事,前幾日醒來時候還遣人出宮送過信,只她到到底不把裴雍當做外人,自然也不為此煩擾,此刻聽弟弟問起,想了想,索性道:「做得太鄭重反顯刻意,不如設宴款待便是。」
又道:「也不用大辦,設一席小宴,不用旁人作陪……」
趙弘聽了,頗有些欲言又止,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姐,這樣簡薄招呼,會不會太過怠慢了?」
趙明枝雖不直說,卻也沒有瞞著他,道:「我從前去京兆府時候,同那裴雍並厲衍另有相處,並非尋常相交,如若隆重宴請,倒叫人覺得生疏,我一會讓墨香去操辦,不會簡薄於人。」
趙弘哪裡曉得那所謂「另有相處」是什麼意思,懵懵懂懂心中還想:如此,到時候是不是應當叫阿姐坐主位?
又想:總不能當真只吃一桌席罷?今次不是國事,我收了那裴雍丸藥,如今看來,也多虧這丸藥阿姐才好得快些,今次為阿姐道謝,乃是自家私事,自家貼補點什麼東西出來也是應分的。
他思來想去,實在手頭沒什麼私房,不過從前收的金珠並一些個小兒玩意,雖然價值不菲,可要拿出來送人,一來情感極重,根本不捨得,二來送那裴雍,對方多半還要看不上眼。
趙弘心中正在思索,忽聽對面趙明枝問道:「前次說的蜀西、黔東南幾地招撫亂兵事情,我病這幾日,樞密院可有推舉新人出來?」
他下意識便搖頭道:「樞密院中好幾人不肯招撫,堅持要打,因阿姐要招撫,張相公就要用湯勉,阿姐前頭說過那湯勉性格暴躁,待下嚴苛,平常還好,這樣時候去了,只怕不但不能招撫,反而把局勢搞壞,我便不肯答應。」
「因我不同意,張相公就又舉薦了一個姓彭的,喚作彭昶,我翻看這人履歷,經歷平平,也看不出什麼厲害地方,催他們再舉新人,免得誤了大事,誰知半天沒有動靜,我便同樞密院兩位官人又吵了一架!」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話都說完了,才忽然反應過來,抬頭一看,卻見對面趙明枝面帶微笑,正看著自己,一時臉也紅了,低聲道:「我不是故意瞞著阿姐的,只不想你生著病還要為這些事情煩心,方才……」
趙明枝哪裡又會不知,道:「阿姐一向不會胡亂勉強自己,先前生病時候,幾時又操心過?今日是真好了。」
又道:「你做得很對,那湯勉是為悍將,只合攻堅衝鋒,還要有大將在上轄制,卻不能領這樣招撫差遣,如若派他去了,十有八九就要壞事——不過今後還是不好動不動同人吵架……」
趙弘坐在交椅上,雙手又放在膝蓋上聽趙明枝說話,聽著聽著,那頭靠在椅背處,眼睛竟是慢慢眯了起來,就這般打起了瞌睡。
趙明枝自然不會沒有察覺,她不再說話,只坐起身來穿了鞋,也不打鈴,只輕手輕腳走到門邊喚了外頭守著的墨香進來,兩人一塊把趙弘輕輕放平過床上,任他安睡。
大內只有姐弟二人,趙弘又只是個半大孩子,長姐重病,身旁便再無任何依靠,朝中又有老臣時時逼催,他樣樣生疏,心中又著急,其實壓力最大,也最為焦慮,這些日子一天都沒有睡好,今日難得見了長姐,一時放鬆,一覺竟然酣睡。
在趙明枝心中,弟弟健康比起其餘事情都要重要,次日既沒有朝會,只有經筵,她便尋了理由早早使人去為天子告假。
無人來叫,趙弘從下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一看時辰,本來慌亂,卻被守在一旁王署急急告知已經告了假,又說公主交代,「叫陛下好生睡一覺,幾地招撫已經各有了合適人選過去,今日並無要緊事情做,睡到下午再起來也不怕。」
聽了這一句,他原還要起身,又慢慢躺了回去,捏著薄薄褥子翻身對著牆,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原來偷得浮生半日閒是這個意思。
睡覺竟然也能這麼舒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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