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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兩難

2024-11-19 04:14:51 作者: 須彌普普
  第232章 兩難

  或許是站得太久,也或許是乍然聽得這樣提議,當真荒謬,可那荒謬之中,又全是大義,叫張異只覺眼前微微暈眩,心跳竟是一下子沒了半拍。

  該如何辦?

  如若推脫,一旦傳揚出去,他堂堂宰輔,連為國北上出使都不肯,還有什麼名聲可言?

  可如若不做推脫,當真自己領隊北上,又當如何處置?

  果然商定下來,把一干老臣全數帶回,眼下站在殿中的兩府同僚,便能直接吃了自己。

  便是不吃了自己,等丁、胡兩人回來,都是樞密院中多年的老人,資歷更重,莫說別人,他自家又哪裡尋立錐之地?難道指望他們在夏州呆了一年,便全數轉吃了素?

  夏州那許多殺不了狄人,鬥起自己人來卻都是一把好手,異日說不得又要互相撕咬一番,還未必有今天位置。

  而如若不能帶回,更有許多子弟、親友尚在夏州的同儕要將自己記恨上。

  這樣差事,是決計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的,而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會得罪許多人,無論做成怎樣,都是過大於功。

  無緣無故便被往頭上砸這樣一口黑鍋,偏生還無法躲開,張異到底多年宦海浮沉,很快鎮定下來,道:「為朝北上,迎回太上皇並諸位大臣,臣自然不能推辭,只是凡事各司其職,今去夏州,路途遙遠,中間又常有波折,臣年邁力薄,只恐壞了差事,想來當用新人才好當此重任。」

  他口中說著,又略略將頭偏轉,看向身後不遠處。

  然而這一回,卻是良久無人上前附議。

  眼看殿中無人說話,一時尷尬,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出列道:「殿下,此事不當出動宰輔,實在有辱斯文,當從故事,自鴻臚寺中……」

  此人話未說完,趙明枝便道:「此事非為尋常例行會面,乃是為了迎回太上皇,並夏州一眾大臣,難道這也有辱斯文?」

  這話把太上皇同夏州老臣抬得出來,對面人又哪裡敢再提什麼有辱斯文事,只得低頭垂手,盼著無人再看向自己。

  而趙明枝卻沒有如他所想,先做一頓,辨認了一會對方相貌,問道:「你是鄧御史罷?今次北上,人員宜多不宜少,官職宜高不宜低,正當用正直之士,既保我朝顏面,又請回太上皇同諸位官人,我看你今日直言不諱,正是御史當有風骨,當同張相公一併北上……」

  說到此處,她語速放慢,聲音放平,問道:「卻不曉得鄧御史可願意為國北上,為君分憂?」

  那人卻哪裡有張異城府,一時手腳發顫,臉上立刻沒了血色,連嘴唇都變得煞白起來,抬起手,莫說半晌行不出一個禮,便是應承的聲音都發不出一點。

  趙明枝也沒有等他說話,只又出聲問道:「太上皇身份尊貴,夏州一應官人更是國之肱骨,狄人自不會輕易答應放任,正要諸君群策群力,各施所長,請張樞密以為首腦,挑選得力良才,不知妥也不妥?」

  她一面說,一面又將話題引回了張異身上。

  「殿下,茲事體大,臣資歷、威望俱不足夠,當另擇賢臣良才……」張異躬身道。

  趙明枝卻是搖了搖頭,笑道:「樞密何故如此自謙,而今兩府之中,以樞密資歷、威望為上佳,如若要擇更佳者……」

  她沒有再往下說,而是先停了一停。

  隔著屏風,階下百官都看不清她目光視線所向之處。

  但此時此刻,再無一人敢出列說話。

  畢竟是垂簾公主,今次守城之後,更在民間甚有威望。

  她或許奈何不了幾位相公,可若只要點幾個尋常朝臣北上,卻是輕而易舉事情——便如同方才那名御史一般,難道還指望誰人能為其出頭?

  

  那輪到自己身上時候,宰輔之中,又有誰人會為自己出頭嗎?

  眾人看不清她意圖,於是只能猜測,又按著自己心中猜測,個個看向了已然出列的楊廷。

  楊廷面沉如水,頭也不抬,好似一切都與自己毫無干係。

  趙明枝再問道:「那以樞密之見,今次誰人當領此差?」

  已是夏日,殿門打得再開,也並無一絲涼風,左右又盡皆是人,更顯悶熱,可張異卻是忽覺背脊處微微發起寒來。

  誰人當領此差?

  竟是叫他去做點兵點將那一個嗎?


  不管點出誰人姓名,想也知道會把被點的人得罪死了,可如若不說話,難道當真自己去?

  然則說得出人姓名來,屏風後那一個,難道真會聽從自己所說嗎?

  短短片刻功夫,便被反反覆覆至於兩難之地,一時之間,張異竟是莫名體會到了屏風後那一個公主先前處境來。

  他再有急智,也難立刻想出應對之策來,不禁偏轉抬頭,看向了左前方的楊廷。

  楊廷本就站在最前,又因他出列,左右並無旁人,單獨一個,十分醒目。

  此時張異抬頭去看他,其餘官員也本就看他,於是當此之時,殿中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於楊廷身上。

  後者又不是瞎子,如何感受不到?

  尤其一迴轉頭,見得張異視線後,立時便將眼皮抬起,露出稍顯渾濁的雙目來,似乎只是無波無瀾地瞥了張異一眼。

  張異幾乎是瞬間清醒過來,卻是沒有立刻正回視線,卻是冷淡地同對方對視了一眼,心中不自覺便閃過一個念頭來——怎的,今次之事,難道只我一人得利?如今全叫我做出頭那一個,帳也全數算在我頭上,眼下尚還未說叫你多做什麼,只分擔些微壓力罷了,又作勢給誰人去看?

  你我之間,難道還分尊卑貴賤不成?!

  這念頭一生,便如同附骨之疽,再不能拋開,反而越鑽越深,那腐肉也越擴越大。

  「樞密?」

  卻是上頭趙明枝再問。張異平視眼前,又拿餘光左右去看,左近全無一個抬頭,全數眼觀鼻,鼻觀目,目觀心,人人都置身事外模樣。

  這樣表現,如何不叫張異齒寒。

  好處是一齊享的,罪卻叫他一個去受麼?

  世上哪有這樣好事?

  你做初一,就莫怪我來做十五了。

  他心中冷笑一聲,持笏道:「臣入閣不過數年,不及楊中丞資歷、威望,中丞曾任吏部尚書,洞知朝中人、事,便同殿下所言,茲事體大,不可輕忽怠慢,倒不如請楊中丞來選,想來必定不會誤事。」

  話里話外,又哪裡是真叫「中丞來選」,分明是「中丞當上」!

  這樣言語,雖未當場撕破臉面,卻是同翻臉也無甚區別了。

  殿中本來就無人敢出聲,此時更是落針可聞。

  龍椅之上,趙弘何曾見過這樣場面,看得心跳都快了好幾拍,那手也忍不住攥成了拳頭,好險才壓住沒有舉起來在空中亂舞,為二人高喊助威「打起來」。

  而趙明枝則是一副從善如流模樣,不再同張異糾纏,轉而向著楊廷問道:「不知中丞意下如何?」

  楊廷又豈是吃素的。

  他聲音極穩,慢條斯理道:「臣以為,張樞密曾知大名府,也曾領兵駐於臨洮、真定,熟知西狄情況,確是出使不二人選。」

  如果說張異方才只是給楊廷挖坑的話,楊廷這一句話,便如一柄厚重長槊,已經當面對著張異的臉重重拍了一下。

  這樣反擊,等同於將二人原先雖未言明,但早已形成默契的薄薄結盟撕拉一下,全數斬破。

  氣急之下,張異心中已經再難冷靜,當即便道:「中丞也曾帶兵西京,與狄人數次對戰,更多次任職西北、西南,又領兵剿匪……」

  他勉強誇了幾句,繼而馬上道:「朝廷有命,我為臣下,自不能推脫,只是若能有中丞為正使,臣願腆為副使。」

  眼見殿中的氛圍終于越發緊張,卻是不知誰人重重咳嗽了幾聲。

  這咳嗽聲音如同當頭一棒,把楊、張二人一下子敲得清醒過來。

  尤其張異,回想自家方才行事,只覺實在莫名其妙,明明只被那屏風後頭人問了幾句話,其實事情又何至於不能另擇辦法,可此情此境,又兼她那樣追問,另有楊廷就在身旁,左右無人反應——這樣情況,根本也是意料之內,情理之內的,為什麼會叫他一時衝動,已然應對失當呢?

  他反應何其快,當即便道:「只我與樞密,畢竟年歲已大……」

  見得張異想轉過來,楊廷也捏緊手中玉笏,待要擇機上前說話。

  然而還未等張異把話說完,屏風後趙明枝卻是十分體貼地道:「兩位相公一心為朝,只這人選畢竟最為重要,不好倉促擇定。」

  她道:「今日既無甚他事,便先退朝罷——只……」


  慢慢點了幾人姓名,趙明枝又道:「還請諸位稍留,共做商議。」

  被點到的人個個面上看著無甚表情,其實早恨不得把自家老牙全數咬碎。

  但沒有被點到的官員,雖說看著都同往日一般依次徐徐退出殿中,可一般是人人都提著一顆心——這樣差事,誰人又願意去接?

  可幾位宰輔被留於殿中,想來必定是商量北上使團名單的。

  今日狀況之下,哪個又敢說自己不會成為幾位宰輔鬥爭里的犧牲品?

  在這樣緊繃氛圍中,唯有一人越走越慢,走著走著,甚至深一腳、淺一腳起來——卻是方才那名頭一個為張異上前說話的鄧御史。

  旁人或許只是擔憂,此人卻早心如死灰,此刻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又得了什麼?做甚要出這個頭?到頭來好處沒有賣到,倒把自己給賣了!

  而前後左右人見他模樣,無不退讓,既不敢問,也不敢上前搭話,只怕叫誰人看在眼裡,藉此出去傳些什麼話來,叫公主以為自家也有意同進使團。

  ***

  一眾官員俱以為殿中必定為了出使名單爭論不休,果然被留下的幾位重臣也直到天色漸漸發黑,才從內廷出來,出來之後,也無一個有好臉的。

  可不管如何打聽,卻不能得知什麼。

  由此,自是無數人諸多猜測,連說話行事都小心謹慎起來,只怕自己步那鄧御史後塵。

  只有當日留在殿中的幾人才知道,他們又何曾商議什麼、爭論什麼,所做不過被黃門帶到不同地方,又得了紙筆,寫下自己屬意出使人選,並為什麼選擇其人的原因,另再被請書文上奏,寫明今次北上,當用什麼方式,又提什麼條件,如何才能請回天子並許多老臣。

  眾人無商無量,全不能曉得旁人會如何提議,更不曉得旁人所列名單,如果自己提議不當,最後又暴露於人前——以這一位公主行事,如何做不出來——於是這一份本該十分容易的上奏寫起來也變得萬分艱難起來。

  ***

  此處朝臣們一時安份,流民棚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雖是臨時搭建,又經歷過狄人圍城,到底是在此處住了小半年,各人或認了田地,或去應募了朝廷各色差事,或做起生意,便是尋常老嫗老叟,也能自開一小塊地來勞作,白日都忙碌不已,少有得閒的。

  然而這日下午,才灌好了田地,明明田間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做,鄒娘子卻是早早回了家,也不做飯,關上門,靠著門背在地上坐了好一會,才爬將起來,去廚房尋了個結實背簍,又撿了幾根粗柴進去,並泡酸菜那大石頭,正還滿院子轉,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喊道:「鄒娘子,鄒娘子在不在的?」

  她聽那聲音耳熟,像是隔壁嬸兒,忙應了一聲,把背簍放下,自去開門。

  那門一打開,外頭站的卻不只一個嬸兒,足十好幾個人,多是老婦。

  當頭那一個先道:「早間有人過來說,昨日榕樹下大伙兒聚在一處說事,見得你也在,是也不是的?」

  鄒娘子被這麼沒頭沒腦一問,也不知道這是做什麼,便不說是或不是,只問道:「咋了?」

  對方道:「里正來說了,衙門來人特地傳話,叫咱們村里不要鬧事,不要傳些亂七八糟話,你曉不曉得的?」

  鄒娘子一下子就小心起來,笑道:「我眼下曉得了,不會亂傳的,你們自忙去罷。」

  說著就要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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