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茶水
呂賢章不是裴雍,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但他畢竟不是蠢材,彷徨之後,見得二人盡皆望向自己,心中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果然,根本不用他說話,對面張異已是意味深長地道:「志游,你是天子信臣,又極得殿下信重,今日情況,卻不能袖手旁觀。」
「樞密此言……是為何意?」呂賢章雖無僥倖之心,卻還是眼前有些發暈,小心地問道。
「志游,和親自古便是籠絡藩狄之法,前朝也是公主就藩,才使兩國安穩近百年,至於我大晉開朝之時,也有多位貴女和親,此法既不勞民傷財,也無傷大局。」張異言語間極是義正辭嚴,「只可惜天子年幼,尚不能十分明辨,又只一個親姐,必然不願答應,但家國天下,孰輕孰重?」
「陛下是為天子,下官雖也僥倖得了今日職位,其實不過一新進,說話、行事,俱無諸位上官分量……」呂賢章心口發苦,卻是勉強應道。
他近日當真忙得焦頭爛額,強撐著一口氣才沒有倒下,腦子轉得早不如平時快,可即便是最清醒時候,打起了十分精神,也絕不可能抵得過這些個宦海浮沉多年老臣,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了,才隱隱察覺出對面老狐狸的盤算。
——什麼天子信臣?
他何時又成了什麼天子信臣?
莫不是叫他去勸說天子,同意叫公主和親罷?
當今天子同公主同胞姐弟,感情深厚,若由他來出這個頭,不管成是不成,一旦為天子記恨,自己將來哪裡還有立足之地?
況且,出於本心,他當真不願叫公主和親,也不覺真箇到了那般地步。
自己一個兩個盡數躲開,難道是看自己資歷淺薄,才來隨意拿捏?甚至半點好處都不給,就來如此算計。
他心中難堪,一時也不知道是自己可悲,還是公主殿下可悲,實在沒有力氣再多跟這兩位繞圈子,咽了一口唾沫,喉頭卻仍舊卡得厲害,只好失禮地轉過頭去,清了清嗓子,復才再度回頭,點破道:「若是想叫下官進言,當真人微言輕,倒不如經筵時候,諸位上官一道進諫……」
楊廷搖了搖頭,竟是笑道:「志游,我等並無此意。」
張異也跟著笑了起來,道:「志游,你我同在兩府,朝堂如此,國勢如此,自當群策群力,莫要太過多心才是。」
他說此處,將那茶盞重新端起喝了一口。
呂賢章猶豫不定,總覺得哪裡不對,抬頭看向對面幾人,等著眾人發話。
楊廷沒有回應,而是看向張異。
後者皺了皺眉,把那茶盞放下,又拿了一旁帕子擦了擦嘴巴——也不知是因為朝中艱難,茶葉許久沒有補換,又連日陰雨,庫房負責保管的吏員粗心,叫這去歲的舊茶葉走了香味,還是因為這一盞茶水放置太久,已經涼了,入口竟全是苦澀,連一點回甘也無。
此時諸人商議要事,自然不能叫人進來伺候,他猶豫一下,還是暫放一邊,慢吞吞地抬起頭來,同呂賢章道:「志游,陛下年歲尚幼,但殿下素來深明大義,只要你我將此事點通,其實不用旁人多言,他也會曉得輕重緩急。」
「經蔡州回京一事,陛下對我等心中生有芥蒂,如若我再去進言,甚至我再露出半分勸說痕跡,必定只有壞處,全無益處,此事若由事主主動提出,又多做勸慰安撫——以公主之能,說服天子,想來不在話下。」
楊廷頷首道:「然也。」
張異一口氣把話說完,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才要取茶,一時想起方才經歷,口中澀味仍未消散,心中忍不住升起煩悶來,不由得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兩聲。
而對面的呂賢章,當真已是聽得發愣了,只覺得手足都有些冷。
——叫事主主動提出……這樣做法,雖說公主從來以大局為重,遇事從不推諉退讓,可這樣做法……
呂賢章甚至不用設身處地去想,都已經有些不寒而慄起來。
「相公。」他的聲音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兩分,「興慶府偏遠荒涼之地,與中原飲食、習慣全不相同,冬日嚴寒,水土俱難適應,殿下金枝玉葉,恐怕未必能吃這樣辛苦,如若她心中生怒……」
「志游!」張異出聲將他打斷,「你也算是出自書香門第,不像本官,生於邊陲小縣,家境貧寒……」
他開始教起了道理:「我那鄉野之中自古便有一句俚語,叫做『樹挪死,人挪活』,殿下由藩地遷往蔡州,又自蔡州回京,一路以來,難道不是顛沛遷徙?可素來也不曾聽聞什麼抱怨……」
「興慶府怎的也是一國都城,太上皇居於該地許久,另有那許多大臣、貴女等等,雖過得艱難些,卻並非全不能容忍……」
「況且你我只做提議,稍作勸說,至於聽從與否,自有殿下自行做主——以她心胸,明知你出自公心,難道還會同下臣計較?」
楊廷也道:「志游且做放心,等狄人使者入京,你只做提議,若不奏效,我等自也不會置之不理……」
呂賢章再說不出話來。
這一屋子權臣,個個給他吃「敬酒」,他如若當面翻臉,想也知道少不得要吃「罰酒」了。
以他此時本事、背景,尚不能吃住所謂「罰酒」。
念及此節,呂賢章說不上心中什麼滋味,實在又恨又惱,更怨自己無能,還曉得如若進言,說不準公主當真會考慮一二,要是……
他站在原地,也不知自己究竟回了什麼,等渾渾噩噩出得屋子,其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可也不知走了多遠,忽聽得後頭有人叫道:「呂參政!呂參政!」
呂賢章定睛一看,卻是個撐傘的吏員。
此人舉著傘快步跑來,把那傘撐在呂賢章頭頂,陪著笑道:「正下雨哩,參政小心著了涼……」
呂賢章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面前半身已經濕了,而天中雨雖不至於如同瓢潑,卻也猶如簾織,根本不能忽視——果然下雨了。
他猛地反應過來,當即振奮心情,也不再耽擱,卻是立時回得自己衙署之中整理摺子。
城中物價逐日回落,京都府衙當要快些入宮回稟才是!
——趁此機會,他不必、不當、也不能等到狄人入京,才同殿下提及此事,雖未必能有什麼作用,也當叫她早做準備,以備異日。***
呂賢章既走,剩下屋中幾人,卻是沒有立刻離開。
眼看著其人背影將將出得門去,張異便笑著搖頭道:「到底是年輕人……」
「志游是有憐香惜玉之心的。」楊廷點頭道,「可畢竟國是為重——若有更好做法,難道你我又不願做那憐香惜玉,憐老惜弱事?」
「不過此人智計有餘,心計不足——你雖叫他等狄人使者進京再去進言,以他行事,恐怕等不到那一日,便要先去通氣。」楊廷對道。
「正要他先去通氣才好,否則狄人使者一來,若是先無準備,當今現下脾氣,說不得當場便要發作。」張異嘆了口氣,「早些提一句,有公主勸說,總不至於失了體統。」
他正說著,才要伸手,下意識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茶盞,又將那手縮了回來,「公主若去了興慶府,其實好處極多,方才志游在此,你我也不便多說——陛下畢竟人君,不合久長於婦人之手,我看他近期行事,只順私心,長此以往,實在難以預料……」
他其實「輕浮」二字已經含在舌尖,只到底行事謹慎,一防隔牆有耳,二防面前人,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楊廷看了一眼張異,沒有說什麼。
這一位樞密副使欲要說服天子,聯合多位官員,又安排了御史台伏閣,可人算不如天算,竟是最後功敗垂成,連撞柱自清以求天子認錯的機會都錯失了的事,兩府中雖無人提起,卻是個個都在背地裡笑過不知幾回了。
但是此人方才有一句話說的是沒錯的:國勢如此,自當群策群力。
想到遠在興慶府那許多人,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若能趁此機會,迎回太上皇……」
「不是沒有可能的。」張異也如同得到了鼓舞一般,臉上露出笑容來,「兩國聯姻,自沒有再行扣押說法,便是一時不行,出些贖買錢,公主再說項一番……」
他說到此處,那笑容越發擴大,臉上皺紋也愈加深了起來。
「你那……說不定也能藉此機會,隨太上皇一併回京……」含蓄地提了一句,張異便住了口。
楊廷卻是面不改色,只搖頭道:「當以太上皇為要,其餘再論。」
他說著也站起身來,慢慢走了出去。
而張異等對方走遠,連半點身影都再看不到,才撇了撇嘴,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出來。
他手中還拿著戰報,卻正是裴雍送來其中一份,後頭單有一份文書,附了不少人的批註,都是有關前線封賞,另有對裴雍單獨獎賞的。
贏得這樣漂亮,又大張旗鼓送回如此捷報,叫張異看在眼裡,只高興了不久時間,便又為後續封賞,同今後樞密院中勢力劃分發起愁來。
——楊廷本不在樞密院中,自然是不在意的,若非他那……還在興慶府,正設法將人接回未果,自己這次也未必能把人團過來。
至於孫崇,此人地位穩固,又兼年邁,本來已經將退,長子、次子皆死於戰事,只剩個小兒子還在外任,也不走武功之路,孫輩更是資歷尚淺,對那裴雍自然也不怎的放在心上。
唯有自己有所求,才像如今勞心勞力,又束手束腳……
想到此節,張異口中越發乾澀,伸手正要取茶,看到那盞冷茶,眉心一皺,忙重重打了鈴。
當值的吏員急急進門行禮。
「去問問今日誰人管事,怎的送這樣茶葉進來,澀嘴得很,我倒罷了,等孫平章不日回來,叫他如何好喝?」口中說著,張異把那茶盞往前一推,頭也不抬,儼然一副忙碌模樣。
那小吏急忙應了一聲,取過茶水出了門,不多時便隨著當日管事小官一道又送了一盞新茶回來、
「早間茶水實在有些次,是下官的錯處。」那官員小心認錯,「只是……好叫樞密知曉,近日城中樣樣價錢飛漲,眼下道路不同,南面新茶一時送不進來,剩得一點子去歲舊茶,偏因近日雨大,油紙、石灰也用完了……」
他認真解釋了一番。
張異並不放下手中筆桿,只抬起頭來笑了笑,道:「無事,眼下朝中樣樣缺得厲害,陣上兵卒連糧谷都未必有,我等在後,這一點子享受之物,倒也不必那樣在意。」
他一副極好說話的模樣,揮了揮手讓人退下。
那官員同小吏一齊出得屋舍,等走遠了,前者才小聲罵那小吏道:「這一位相公最為挑剔,吃茶、吃點樣樣都要多看一點的,你頭一天來麼?做事怎麼這麼不仔細!」
那小吏諾諾連聲,卻不得不再問道:「這幾日實在,買不到新茶,那他那屋子……」
「今日撿我的先用著,晚間多問一句……」那官員一咬牙,「再若不行,我使人另去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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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此處「樹挪死,人挪活」的張相公在此處為了一盞不合口味的茶水折騰了半日,也不曉得是否順了氣,另一廂,好容易把手頭事情歸總完畢的呂賢章,也終於尋了機會匆匆進宮覲見。
他將京都府衙上下要緊事情匯報妥當,又細細回答了趙明枝不少問題,眼看拖無可拖,然則宮中漏得通篩子似的,此時這垂拱殿上許多黃門、宮人,又有禁衛,外頭更有等候覲見的其餘官員,一樁樁,都令他心中生出許多遲疑來。
但這遲疑最後還是被壓了下去。
大著膽子看了一眼前方桌案後,呂賢章還是上前一步,悶聲道:「殿下……臣,還有事待要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