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顧榮前腳離開,長公主後腳便雷厲風行的邀欽天監監正親自推算吉日。
娶香噴熱乎的兒媳入府,刻不容緩。
顧府。
寂寥靜謐的可怕。
在被押解至大理寺獄之前,顧平徵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態度,將陶姨娘的長兄一家驅逐出了府邸。
下人們惶恐不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心神不由自主的落在望舒院。
自春日起,顧府的風浪就從未停歇。
一浪接著一浪,仿佛有種樹倒猢猻散的不祥徵兆。
所有人都清楚,望舒院的大小姐是最後的支撐。
顧榮也知,府內人心惶惶,甚至不少人渾水摸魚,偷盜財寶變賣。
琴書和折枝前來請示,顧榮交代了句靜觀其變,無需出面阻止,只需暗中做好登記。
待她的御狀審結,一併處理。
大浪淘沙沙去盡,沙盡之時見真金。
「可還有事?」
「不妨直言。」
顧榮見琴書和折枝捻著帕子,屢次欲言又止,索性放下手中的茶盞,含笑問道。
折枝直爽,憋不住話,迫不及待道「大小姐,您真的會給妾身和琴書容身之處嗎?」
雖說之前早已坦言投效,但顧平徵一下獄,心底到底還是有些許忐忑惶恐。
她們是顧平徵的妾,也沒誕下一兒半女傍身。
說的難聽些,就是個玩意兒罷了。
如若大小姐出爾反爾,她和琴書怕是生路斷絕。
折枝眨著眼睛,脖子下意識微微前傾,很是憂心。
「你的拳腳功夫練的如何了?」顧榮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一本正經的反問道。
折枝蹙眉,略有些心虛,豎起三根手指,小聲道「勉勉強強能打三個護院,不及青棠姑娘分毫。」
青棠姑娘一把菜刀在手,橫掃攔路地痞流氓的輝煌戰績,她知悉的清清楚楚。
嚇人的很。
顧榮聞言,若有所思「短短時日,能有此收穫,已是難得。」
「當日,我既然允諾你與琴書,我自然不會自食其言。」
「更別說,你們已將身契奉上。」
「不過……」
顧榮稍作停頓,手指輕撫過茶蓋,目光嚴肅地望向二人,緩緩說道「我未來的日子不會平靜無波,歲月也不會總是寧靜美好,或許會有巨大的波濤等待著將我淹沒。」
「你們應當做好心理準備。」
「一旦選擇效忠,就不允許有背叛。」
說到此,語氣轉為冷冽「否則,在我將你們剷除作為花肥之時,不要抱怨我手段殘酷。」
「當然,若是不尋死,我不會虧待你們。」
一直默不作聲的琴書不假思索「妾身追隨大小姐之心不改。」
「我也一樣。」折枝附和著。
顧榮勾勾唇角,淡聲道「琴書,明日起,你前往在金玉巷的榮氏珍寶閣,跟隨掌柜左右,學她如何迎來送往,學她如何記帳盤帳,學她如何讓客人賓至如歸,眉開眼笑做回頭客。」
「主要是再練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火候。」
琴書眉眼微揚,眼眸深處迸發出一道亮光「妾身謝過大小姐栽培。」
折枝茫然的指了指自己,朗聲說道「請大小姐儘管吩咐,妾身不怕累不怕苦。」
顧榮道「當然得勞煩你暫時替我盯著府里的下人,莫要讓那些個心思浮躁又卑劣的,擾了老夫人的清淨。」
「這個艱巨的任務,也不知你能否勝任。」
折枝是個心直口快的直腸子。
直腸子,不適合經商斂財。
恰好,府里也需要個能坐鎮的人。
折枝聽不出顧榮的言外之意,拍了拍胸脯「請大小姐放心,包在妾身身上。」
顧榮點點頭,重新端起茶盞,抿了兩口。
琴書福了福身,行了一禮,恭聲道「妾身不叨擾大小姐了。」
折枝緊隨其後。
顧榮眉心微不可察的跳了跳。
折枝離獨當一面,委實差的遠了些。
但,誰讓她就是對摺枝怒斥顧平徵那一幕呢。
旋即,斂起視線,擺擺手「青棠,送送兩位姨娘。」
送走了琴書和折枝,顧榮曬著投進窗牖的陽光,斜倚在軟榻上小憩。
病去如抽絲,身體依舊有些虛弱。
迷迷糊糊間,聽見青棠稟報「小姐,老夫人請您去一趟安康院。」
顧榮揉了揉鬢角,顰眉起身。
之前,她說服顧平徵接小阮氏回府,什麼主持大局、立規矩教導兒媳、掌家理事的話,大多是託詞。
真正的原因是,她憐惜小阮氏的遭遇。
及笄之年,受家族脅迫,逼不得已嫁不惑之年的老汝陽伯。
還要背負不知羞恥,勾引堂姐夫,氣死堂姐的黑鍋。
盡心盡力如同沒有喜怒不知疼痛的木偶一般,侍奉老汝陽伯。
每次承歡後,都要被灌下一碗避子藥。
六載。
沒有誕下一兒半女。
老汝陽伯病逝,小阮氏被美其名曰送入青望觀苦修祈福,實際上得忍氣吞聲接受顧平徵的背德凌虐。
不曾有害人之心的人,總該有幾天安生日子過的。
總不能咽氣時,走馬燈似的回顧一生,想起來的只有吃不完的苦,哭不盡的淚。
有她在一日,小阮氏就能多過一日不必擔驚受怕的日子。
再苦的生活,也總要有點甜。
要不然,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安康院。
小阮氏身著暗青色的衣裙,雙膝跪在小佛堂里,闔目,嘴唇翕動,無聲的祈禱著什麼。
「祖母。」
小阮氏撥弄佛珠的手一頓,緩緩起身。
隨後,又毫無徵兆的直直朝顧榮重重的跪下。
聲音沉悶而又響亮。
顧榮心一驚,慌忙避開。
「祖母這是何意?」
小阮氏臉上的密密麻麻的小褶子因情緒激動,顫抖著。
乍一看,有些猙獰可怖。
可偏偏,身影單薄的令人心疼。
「顧榮,這一跪,我心甘情願跪你。」
小阮氏蒼老而模糊的雙眼中盈滿了淚水,如同深秋時節枯黃的落葉一般,悄然無聲地滑落。
「你能夠承受這一跪。」
「我曾勸告你,不要在泥潭中掙扎,應儘早脫身,去尋找一線生機。」
「你回應說,這世上何曾真正為女子留下脫身之計。」
「那時,我嘲笑你的天真,你的魯莽,更嘲笑你對天高地厚的無知,你並不清楚壓在頭頂的山有多高多大。」
「我在思考,榮金珠去世五載,她的女兒竟仍舊這般未見長進。」
「但是,你做到了。」
「你實現了我以為的輕狂之言。」
「走通了這一條幾乎不可能的路。」
「你不是尋一線生機,而是填了令人作嘔的泥潭,移開了壓的人難以喘息的高山。」
「我……」
小阮氏泣不成聲。
誰能想到,在她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年紀,她得到了一輩子可望不可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