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屋內漆黑,唐聿野躺在榻上,呼吸越來越沉重……
「三弟終究還是要去打仗了,我這做嫂子的也不能幫你什麼,只能做兩樣冬衣和護膝相贈,邊疆艱苦,戰場刀劍無眼,你定要當心啊。」
「恭喜三弟得勝歸來!我早知你會凱旋,三弟長高了,也壯了……」
「勞三弟關心,官人並沒苛待妻室,是我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他多納幾個妾也是情理之中,三弟別問了……」
「讓三弟見笑了,棟哥兒只是不懂事,我……我沒哭啊,是沙子迷了眼……」
「唐謝氏死了!」
「她被人勒死後沉到灞江江底,屍身被魚啃了個乾淨!」
唐聿野突然睜開眼睛,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張了張口,嗓子乾澀沙啞地厲害,
「嫂嫂?」
他頭疼欲裂,分不清夢境現實,也不知身在何處。
唐聿野用力抱著頭,仿佛身後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他往深淵裡拽,他再次沉睡過去,這一次的夢境更清晰了。
「你妻子失蹤了整整兩個月,你居然不知道!」
他竟然看到自己在朝唐翀之咆哮。
「她死了也好,這是她的命數,下次續弦我一定要娶個高門貴女、郡主公主什麼的,我早就受夠了那小門戶的無用婦人。」
只見長刀出竅,一瞬間就斬下唐翀之的頭顱,鮮血迸濺四射。
「這也是你的命數,二哥。」
唐聿野站得筆直,一張冷酷無情的臉龐上滿是漠然之色。
慶王妃嚇暈過去,慶王爺瞠目結舌,眾人尖叫逃跑,整座王府亂作一團。
唯有他,巋然不動。
當喚她一聲『嫂嫂』的時候,唐聿野就知道他們二人無緣無分,
他控制不住地想見她,哪怕只能隔著幾人的距離喚她一聲『嫂嫂』,哪怕知道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凡是稍稍走近一些,那胸膛里的炙熱心臟就如戰鼓狂擂,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來。
他只想默默守護,從不越雷池半步,可是她卻死了。
頸骨處斷裂,被魚啃得只剩一具骸骨。
「謝錦姩!」
唐聿野猛地睜開眼睛,驚覺天已經大亮,他緩了半刻的功夫,才將腦中繁雜的思緒整理清楚。
他重生了?回到了多年之前!
「三爺,該起身了,王妃讓小的喊您用早膳。」隨從阿祿推門進來。
唐聿野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他這才打量起身處的陌生房間,
「這是哪?」
阿祿被問懵了,「三爺還沒睡醒嗎?這裡是寺廟寮房啊。」
唐聿野晃了晃神,原來是龍吟寺,前世今生的記憶交疊在一起,他的眼眸黑黑沉沉的,像是暗河翻湧。
見唐聿野這副神態,阿祿一時不敢說話,他心裡直犯嘀咕,不過是睡了一宿的功夫,三爺怎麼跟換了人一樣?
他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肅殺之氣,雖然仍是少年面孔,但是那冷漠凌厲的氣場極具壓迫感,非得是長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壓。
如果不是一模一樣的臉,阿祿定會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唐聿野披上外衣就出了門,
「聿哥兒起了,怎麼也不穿戴整齊再出來?」
院中桃花樹下的石桌上,慶王妃和譚情兒等人早已入座,見唐聿野衣著不整地出來,慶王妃出聲提醒。
雖然裡衣完整,可外衣上的帶子還沒系好。
譚情兒羞赧地別過臉去,胡氏也沒抬頭看。
「三爺快坐下吧,瞧早起的天色多好,藍天白雲的,情兒特地讓他們把早飯擺在院子裡,在桃花樹下用膳也是別有一番趣味兒。」譚情兒說。
唐聿野一眼就看到了胡氏,她還活著,且小腹平坦,這是開元三十七年春日,謝錦姩並未入王府!
他沒理會後面人的喊聲,徑直去了隔壁院子。
隔壁人去院空,唐聿野只看到兩個小沙彌在打掃,他抓住一個小沙彌問:
「這院子裡的人呢?」
小沙彌雙手合十,「施主,她們一早就回京城了。」
唐聿野劍眉一蹙,謝錦姩回去了?
不對!前世他們在龍吟寺根本就沒碰上謝家母女,難道她也……?
想到這,唐聿野的呼吸急促了許多。
「三爺,你怎麼到這來了?」
譚情兒追了過來,自然地給唐聿野系腰帶,「你也真是,有什麼著急的事不能穿戴整齊了再出門?」
譚情兒溫柔地笑著,任哪個男人都抵不住她這般柔情。
唐聿野現在的腦子很亂,他無心和譚情兒寒暄什麼,
「不必,我自己來。」
他抽回腰帶,系上後匆匆離開。
譚情兒的手愣在半空,臉上有些難堪,他對她從沒這麼冷漠過。
前世他殺了唐翀之的當晚,慶王爺便找來了龍吟寺的空寂主持為唐聿野驅魔,空寂大師說了很多話,唐聿野只記得幾句,
「眾生皆有定數,各自承受,一切有定,施主不可擅自插手他人因果。施主別再掙扎,你的殺念太重,若我今夜放你出去,京城必定血流成河。」
「罷了,她本該是一生安樂富貴命,卻被擅改命格。去吧,你二人命運交纏,亦是因果……」
唐聿野向來不信那些故弄玄虛的佛語,所以雲裡霧裡的聽不明白,他要找空寂主持問個清楚。
他能重生定和空寂主持有關。
「施主,主持正在禪修不便接見,不過主持讓小僧給您帶句話。」
「因果循環,命運牽絆,終生皆定,如影隨形。」
那小和尚說完就合掌行禮,告辭離去。
「多謝。」
唐聿野回去的路上仔細想著『因果』二字。
謝侍郎救了父親,這是因,王府想用婚事作為報恩的『果』,可是夫婦一體,那這『果』首先應當由嫡子來還,大哥已經娶妻,因此本來就應該是他娶謝錦姩。
所以空寂大師說『她本該是一生安樂富貴命』。
是慶王府改了她的命,她原本就應該嫁給嫡子,也就是他!
前世空寂大師攔著不讓他去查真相為謝錦姩報仇,因為被害身亡是她的因,若要復仇也該是她親手來復,自己了自己的『果』,
所以她也重生了!
唐聿野回頭看了一眼恢弘肅穆的佛殿,他的目光深邃了許多,龍吟寺怪不得是國寺,果然非比尋常!
……
慶王妃正擔心他呢,見唐聿野回來就迎了上去,
「你這孩子,怎麼飯也不吃就出去了,餓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唐聿野看向慶王妃的眼神複雜難辨,謝侍郎對父親可是救命之恩,母親卻還要顧及門第,嫌棄謝錦姩出身低,推給唐翀之了事。
慶王妃的心裡咯噔一聲,「聿哥兒怎麼了?為何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唐聿野的神色恢復如常,
「兒子要回京城一趟,不能陪母親繼續住佛寺了。」
「不是你說要來外頭鬆口氣的嗎?」慶王妃搞不明白了。
阿祿說:「三爺,那要把驢帶回去宰嗎?」
唐聿野一頓,「不,佛門聖地不可殺生,放了吧。」
阿祿愣了,後知後覺地點頭,三爺竟然也會顧及這個?他不是最不信鬼神的嗎?
此時胡氏走了過來,小心翼翼道:
「婆母,飯菜溫好了,三弟去用膳吧。」
唐聿野的視線轉到胡氏身上,有心疾之人本就不能生養,產子之際必死無疑,所有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
既然唐翀之深愛亡妻,不如二人相伴相隨長命百歲,何必生死兩相隔呢?
那隻小畜生,還是不出生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