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告捷,全城歡慶。
保定府大擺慶功宴,朱由檢卻笑不出來。
因為就在剛剛,他看到了那些反賊的真正面目。
經此一役,闖軍死傷過萬,降者不計其數。
經初步統計,已經超過五萬之數。
城外黑壓壓一片,與其說是反賊流寇,倒不如說是無家可歸的流民。
朱由檢站在城頭上,遠遠看著。
這些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似乎一陣風都能吹倒。
李若璉站在朱由檢身後,問道:「陛下,受降的反賊太多,該如何處置?」
「李若璉,你挨過餓嗎?」
「這……」
李若璉愣在當場,不知道如何回答。
朱由檢再次說道:「朕問你,你嘗過挨餓的滋味嗎?」
李若璉回道:「臣家裡還算殷實。」
「你再看看他們!」
朱由檢指著城下,說道:「朕在想,如果他們都能吃飽穿暖,還會造反嗎?」
李若璉沒有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這些人下場如何,是殺是留,只在崇禎皇帝一念之間。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聖裁,然後去執行。
沉默了許久,朱由檢才緩緩開口:「皇明祖訓有言,謀逆者,當誅首惡,對於被裹挾的百姓可從輕處置,這些人都是朕的子民,放了吧!」
李若璉眉頭皺起,問道:「陛下,這些人可是反賊,全都放了嗎?」
「願意從軍的,可以留下,不願留下的,發放盤纏,譴回原籍。」
「可是,如果把他們放了,轉頭繼續投奔闖賊,可如何是好?」
朱由檢轉過身來,說道:「在朕的心中,李自成從來就不是什麼心腹大患!」
「此人麾下,雖號稱百萬大軍,卻都是這種食不果腹的流民,他們淪落至此,朕有很大責任。」
「而我大明真正的敵人,是關外的建奴,以及萬里之外的蠻夷諸國。」
「如果朕繼續和李自成廝殺下去,便給了多爾袞可乘之機,倘若被建奴奪了天下,朕有何面目去見祖宗?」
李若璉默不作聲,心中暗道,如果讓李自成奪了天下,你就有臉見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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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繼續說道:「百姓吃不飽飯,要麼餓死,要麼為寇,沒有第三條路可選。流寇之中總有一些草莽漸漸學會如何領導他們,如何凝聚人心,於是,李自成這種人就出現了。」
「在李自成之前,還有王嘉胤,王佐掛,張存孟,高迎祥……」
「朝廷花費大量錢糧兵馬,然而剿滅一個,他們就會冒出來一個新的,永遠殺不完!」
「朕總不能將自己的子民全都殺光嗎?」
李若璉忍不住說道:「臣武夫出身,不懂這些大道理,陛下需要臣衝鋒陷陣,臣就衝鋒陷陣,陛下需要臣去死,臣會義無反顧去死!」
「可是,這些人是實打實的反賊,如果就這麼放了,讓天下人怎麼看?如果造反謀逆者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豈不是告訴天下人,誰都可以造反,當你打不過的時候,只需要放下武器,便可以寬恕!」
朱由檢緩緩點頭,說道:「造反謀逆,必須付出代價,所以,首惡當誅!特別是陳演這些人,拿著朝廷的俸祿,吃裡扒外,才是真的可恨!」
「可是,這些百姓……朕實在下不去手!」
「朕在想,如何讓他們活下去……」
這時候,保定知府何復走上城頭,躬身行禮。
「陛下,臣已將城內掛了反賊旗子的士紳富戶全數拿下,等候發落!」
朱由檢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問道:「抄家了嗎?」
「已經抄了,共得白銀七百六十萬兩,黃金一百三十萬兩,珠寶玉石,古玩字畫,不計其數,還沒來得及估價。」
「田契地契呢?」
「還沒有統計完全,就目前來看,至少超過兩萬頃!」
朱由檢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說道:「整個保定府的田畝才不到三萬頃,豈不是說,超過六成的土地,都控制在這些人手中?」
何復搖搖頭:「豈止六成,根據臣估算,至少八成!」
朱由檢怒極反笑:「怪不得天下百姓造朕的反,他們連賴以生存的土地都沒了,換做是朕,也會揭竿而起,反了這個腐朽的大明!」
何復聞言,臉色變的慘白,跪拜叩首:「臣身為知府,卻放縱士紳兼併土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淪為賊寇,臣有罪!」
「你先起來吧,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謝陛下!」
何復站起身來,只覺得雙頰發燙。
因為崇禎皇帝說的很對,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造反。
自己身為地方官,應該負主要責任。
朱由檢突然問道:「如果將這兩萬頃土地分給百姓,按照每人五畝地,能分多少人?」
何復簡單心算一番,回道:「大致可以分到四十萬人。」
「何卿家,擬詔!」
朱由檢神情一震,已經有了決定。
李自成為何能招攬百萬部眾?
因為他的口號是闖王來了不納糧!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就算不納糧,也該是由朕說了算!
憑什麼白白讓李自成撿了便宜!
何復趕忙跪下,等候旨意。
朱由檢閉著眼沉思,不多時,突然開口。
「朕念爾等皆為大明子民,受困於時局,或被奸徒裹挾,非本心之願。故朕決定,特赦爾等之罪,既往不咎,以示皇恩浩蕩。」
「朕知爾等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特賜每人良田五畝,以資生計。田賦之徵,僅取一成,以減爾等負擔。除此之外,官府不得巧立名目,妄增百姓賦稅。若有違令者,百姓可手持大誥,越級上告,以正視聽。上官若不受理,爾等可徑赴京師,朕必親審,以安民心。」
「朕自繼位以來,夙興夜寐,然天下非朕之天下,更是萬民之天下。爾等若能安居樂業,朕心甚慰。大明之未來,需天下萬民共築,朕與卿共勉之!」
何復額頭全是冷汗,分田地,輕賦稅?
「陛下,如果將土地分給百姓,豈不是,豈不是……」
朱由檢反問道:「有什麼問題?」
何復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道:「他們是反賊,如今非但不加懲處,還分田地,讓天下人怎麼想?」
「朕就是要告訴天下人,跟著闖賊,有今天沒明日,跟著朕,可以安居樂業,有何不可?」
「可是,連反賊都能分到土地,讓當地百姓怎麼看?」
「所有人都分,保定府就是朕的試點,朕要開新政,要讓這天下耕者有其田!朕要讓所有人知道,李自成能給你們的,朕也能給,李自成給不了的,朕還能給!」
何復感覺後背全是冷汗,心說你分的誰的田?
可不是你崇禎皇帝的田地,而是從士紳手裡搶來的!
今天可以搶保定府,明天搶誰?
到那時候,造反的可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天下士族!
「此舉可能會傾覆江山社稷,還請陛下三思!」
「哼!」
朱由檢冷笑一聲,說道:「兩百七十年了,大明已經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這江山社稷也該動一動了!」
「可是,可是……」
何復徹底慌了,他不理解,崇禎皇帝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如果這份詔書發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從好處說,可以安撫流民,甚至招降闖賊。
可是,天下士紳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保定府開這個先河。
有些大家族兩百餘年來,不停兼併土地。
而百姓失去土地,只能淪為佃戶。
通常的租金是兩到三成,再扣除田賦和各種雜稅,最後的收成只剩下不足五成,勉強可以餬口。
近些年來的三餉一出,百姓早已不堪重負。
如果保定府開新政,只收一成稅,結果顯而易見,天下流民都會往保定跑。
那些地主家的地沒人種,只能降租金。
如此做法,跟從人家口袋裡搶錢有什麼區別?
這可真的是與民爭利!
當然了,這個民指的可不是百姓,而是士紳。
因為何複本就是讀書人,讀書人口中的民從來都不是普通百姓。
朱由檢看向李若璉,問道:「李卿,你覺得呢?」
李若璉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躬身道:「臣只負責上馬殺敵,陛下讓臣殺誰,臣就殺誰!」
「倘若是天下人都反對朕呢?」
「那就殺盡天下人!」
「很好!」
朱由檢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下城牆。
李若璉快步跟上去,只留下何復獨自站在風中凌亂。
如果保定府開了這個頭,立刻會成為眾矢之的!
天下讀書人會立刻掉轉矛頭,群起而攻之!
到時候,自己這個知府怕是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