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朝堂
皇宮正殿。
隨著話音落下，仿佛有寒風席捲殿內，有人抿嘴，有人垂眸，諸位朝堂大員全都保持著絕對的緘默，但就像耳畔奏響鳴雷一樣，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鷹視狼顧。」
一片寂靜中，皇帝重複著說。
岳老人幾乎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
昔年司馬氏指著翼州鑒江立誓，後來卻違背諾言，依靠高壽熬死三代雄主，最終竊取了國柞，遺臭萬年。
史書中對其評價為鷹視狼顧，形容貪狠兇殘，為人狠戾，久必為家國大禍。
眾臣皆是暗自沉思，嚴首輔十分符合古代司馬氏的形象，同樣的高壽，同樣的權勢滔天。
如果時間倒退回半年前，這句「稱讚」或許還不會引起如此激盪的波瀾。
但道首與大雪山主決戰極北，生死勝負未知，皇宮總印老祖即將坐化，行蹤秘不示人。
兩位國之樑柱的大宗師出了問題，立刻對皇權造成了直觀的影響。
倘若一切安然無恙，即便麒麟瑞獸身亡，皇帝也無需開啟大朝會來展示態度。
一如天降隕石，天狗食日，面對威不可測的天象，必須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最嚴重時，連皇帝也需要公開認錯，下達罪己詔。
長伴開國皇帝的麒麟瑞獸卻於今朝身死，宛如一個標誌性事件，敲響警鐘。
夷狄犯邊，江南叛亂，魔教橫行。
此時此刻，諸位大臣心中都浮現類似的念頭。
——國運。
朝代滅亡之前，身處漩渦中的人，很難察覺到巨大變故的到來。
百官最前列，老態龍鐘的嚴首輔一言不發。
「臣請奏，杭郡於半月前陷落，三路反賊鳩占府城，聚眾數萬，當地郡尉戰死。」
「臣請奏，安南都督府馭兵出境，安南王驕恃無禮，其罪當懲。」
「臣請奏，百萬流民渡江北上，京畿臃腫，請戶部撥款以賑災殃。」
……
諸臣一一上奏。
正殿角落，褚富強臉色嚴肅，他仿佛看見了洶湧的浪潮。
從奏書內容來看，大乾正處於王朝末期。
皇帝一心修道，要求穩定的周圍環境，因此主張安穩的嚴首輔權傾朝野。
但隨著叛軍四起，地方不斷鎮壓，軍事集團持續壯大，他們要求更高的政冶地位。
同時，之間緊密聚攏在嚴首輔麾下的世家集團出現了內部分歧。
江南世家在朝堂的代言人有半數上書請旨，面對愈發混亂的局面，他們希望得到足夠的軍事支持，抵禦叛軍，保護自己的財產和土地。
而岳老人作為前任兵部尚書，主戰派代言人，他代表了一個集體的利益訴求，因此才能在失勢後快速崛起，重新成為朝堂巨頭。
褚富強低頭噤聲。
眼下看起來只是朝臣對於嚴首輔的集體攻訐，實則是朝堂大方向上的變革，沒有了兩位大宗師對皇權的鼎力支持，地方對中樞的積年不滿形成了反噬，軍事集團迫切想要得到與紛亂時局相符的權力。
這場大事件背後至少有著數位都督王和實權武勛的身影，他們是總印太監代行皇權暗殺天下的直接受損者。
蓄謀瑞獸案搭建舞台，以攻訐嚴首輔為導火索，再依靠槍鎮龍城的軍事勝利作為支撐。
「新貴即將誕生啊。」
身為經年打報告的老油條，褚富強已經看出來了，這個龐大軍事集團有兩名代表人物，一是兵部尚書，二是平亂伯，兩人利益一致，屬於天然的政冶盟友。
而從一開始皇帝剛露面，他就在推卸瑞獸麒麟死亡的責任，企圖大事化小，嚴首輔看似皇眷昌隆，恩寵不減，是因為他本就相當於皇權意志的觸角，皇帝不可能隨便認錯，那麼作為手套的嚴首輔就必須承擔後果。
皇權至高無上。
這一點建立在皇帝代表所有集團利益的基礎上。
時局動盪，樑柱震顫。
皇帝必須重新分配內部的格局。
簡而言之，就是調整和讓步。
正殿之上。
最後一名朱紫大員上書請奏：
「陛下，國事紛擾，江湖武夫恃力犯禁，臣請陛下開恩，仿照書院，於各地建立武院，擇優錄取，栽菁英以鎮不臣，還天下海晏昇平。」
短暫的寂靜。
從始至終，皇帝只在聽見「昇平」的時候，微微挑動了眉頭。
「准奏，著內閣辦理。」
面對試探，皇帝選擇了應允。
所有人都隱約察覺到了一件事，權傾朝野三十年的嚴首輔即將倒台。
擊敗他的不是權術，而是當今天下驟然變換的滾滾大勢。
就在百官消化這個預兆的時候。
皇帝突然說道：「道宮殿大學士陸觀文直入內閣，岳卿，你與陸師皆是國之柱石，不過陸師年長持重，票擬之權便交與他吧。」
岳老人先是一怔，緊接著面色稍白。
他犯了一個大忌，這次進攻嚴首輔，百官上奏，儘管效果顯著，但人聲如此鼎沸，免不了一個結黨營私的嫌疑。
三年的等待，讓他蓄謀進攻時疏於防守，相比之下，始終保持緘默的嚴首輔反而有可能全身而退。
此刻，不少臣子眼神稍顯茫然，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道宮殿大學士陸觀文是五斗道首的名字。
身為大宗師，壽至三甲子，陸道首當然有資格掌握票擬權，成為實際意義上的首輔。
最關鍵的是，道首如今只是與大雪山主決戰，生死不知，卻非已經殞命。
在這種情況下，軍事集團若想再進一步，無異於同時挑戰皇權和大宗師的威嚴。
正殿角落，褚富強偷瞄了一眼那位九五至尊，皇帝明確表達了不滿，並且隨手打了一記太極，將兇猛的攻勢消彌近無，以眼下的情形看，對方不像是會落水或者被宮女勒脖頸的樣子，自己這個禁軍執戟士，大有前途。
沸騰的正殿冷卻下來。
嚴首輔緩慢地出列，俯身道：「老臣，乞骸骨，望陛下憐恤。」
乞骸骨，意思是自請退職，請求使骸骨歸葬故鄉，面對天下大勢，以及瑞獸身死之實和鷹視狼顧之名，嚴首輔果斷抽身。
皇帝沉吟，說道：「准奏，嚴卿公忠體國，可有英才舉薦。」
對方選擇了體面，皇帝不介意拉嚴氏一把，以全數十載君臣情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