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晚上好

2024-11-14 22:14:06 作者: 余沉香
  第268章 晚上好

  清晨,天還蒙蒙亮,藏在暗處的視線射向遠處的無人小道。

  樹林深處寒風呼嘯,尚有乾柴燃燒的啪作響聲。

  樹枝與茅草搭建出一間間草廬,出身平民、奴婢的義兵們圍攏在篝火附近,

  一處處篝火在林中燃燒,狩獵得來的豬雞鴨魚放在木架上炙烤。

  這是附近最大的一股義軍隊伍,足有一千五百人。

  自從韃子控制王廷以來,苛捐雜稅愈發沉重,忍無可忍的金五集結饑民揭竿而起。

  他率領義兵殺官造反,劫富濟貧,硬生生拉起千餘人隊伍。

  平日裡奴婢們不敢奢求的糙米飯,以及獵物肉食,也成了諸位睡手可得之物,他們大展「賤民」的怒火,再也不用去看兩班老爺的臉色。

  如此美好的「生活」是金五這些奴婢們世世代代不曾體驗過的自由與幸福。

  可是義兵隊伍終究太過弱小,戰力屬弱,兵員稀少,別說驅逐韃虜,就連那幫貴族老爺打不過,長此以往必將被剿滅。

  有人建議他高舉「驅逐韃虜」的旗幟,爭取反虜派貴族的暗中支持,以圖壯大。

  他願意高舉義旗,吸納那些同為可憐人的義兵,但卻對貴族深惡痛絕。

  金五數十年的人生閱歷告訴他,狡詐的貴族從來不可信。

  他與祖輩就被貴族欺騙過多次數十年前,那群為王廷效力的抗倭志土,到頭來連最簡單的「除賤」都得不到,依舊作為卑賤的奴婢沉淪下去。

  他要是為貴族效力,到頭來若是再被食言,他又能如何呢?

  有些人選擇脫離隊伍去投靠那些反虜派官員,而他選擇死扛到底。

  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那些貴族老爺聽一聽,他這位奴隸臨死前的怒吼聲。

  就在圍剿大軍包圍山林,即將踏進深處攻殺他們之際,金五忽然發現圍剿大軍退了。

  原來是李漠王子說動明軍入朝作戰,一鼓作氣擊敗子守軍,打開入朝的西北大門。

  他感到慶幸之餘,也嗅到朝鮮政局變換的契機明清之間必有一場大決戰,無論誰勝必將伴隨著政局大洗牌。

  作為一名奴婢出身的賤民,他不敢奢求改朝換代,小小的朝鮮在他心裡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他不反王族,厭惡兩班,只能通過魔下的義兵打出「統戰價值」,迫使王族與他達成妥協。

  所以他打定主意在山林中訓練義兵,靜觀局勢變換,

  可是他想穩坐釣魚台,其他兄弟卻迫不及待想參與這場軍政大變局。

  篝火旁,火光映照在諸位臉上,他的兄弟金六興奮地講述這些天的所見所聞大明天兵乘坐「天龍」殺來,越過義州的城牆從天而降,同時施展仙術分出數方「殘影」,叫人分不清敵情。

  

  直到落地廝殺,韃子才知道天兵僅有數百人,而守城韃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天兵斬殺首領,數萬「親虜」戰輔兵全軍覆沒。

  金五登時就指出邏輯漏洞,「若是天兵真有「天降仙術」,為何還要一路走來,而不是天降漢陽,直取奴酋腦袋?」

  弟弟微微一愣,旋即憑藉見聞補充,「這伙天兵都是大善人,不燒殺,不搶掠。他們本打算直取漢陽,但見到一路上饑民遍野實在看不過眼,便每州城留下百十來人救濟饑民,把異邦當成自己的家鄉來救治。」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了。那些天兵做善事後都會高喊一聲,又做完支線差事刷到聲望了兄弟們·—」

  支線?刷到?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金五聽著這亂七八糟的用語,只覺得腦袋嗡的,像是有蚊蟲在叮咬。

  弟弟繼續補充,天兵軍紀嚴明、隊列齊整,走起路來猶如鋼鞭砸地,氣勢如虹。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敢信行軍都能走那般漂亮。

  「那些天兵還說朝鮮雖然窮,但仍有振興的價值,他們要從頭開始讓朝鮮人都能吃飽飯,說這是天兵的使命,會有功勳和搞賞——.—""

  「天兵不僅沒有燒殺搶掠,還要幫助我們吃飽飯,這是真的嗎?」一群義兵頭目不可置信地投去熾熱的視線。

  「比銀子還要真!」弟弟欣喜地瞪大眼睛,「我親眼看見天兵進駐平壤的時候,一粒米,一匹布都沒搶,甚至沒對婦女出手,直直走進兵營,除了白天出來吹拉彈唱,根本不襲擾百姓!


  天兵還說敢於反抗韃虜的義兵都是好漢,他們歡迎好漢加入勤王軍,一同剿滅竊據朝鮮的韃子。」

  「這、這怎麼可能!」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年頭兵士就跟土匪山賊沒什麼兩樣,忽然有人說這麼一支軍隊不燒殺不擄掠,也不姦淫,還費勁心力扶助百姓,簡直匪夷所思。

  這世上再嚴明的軍隊,也不會做到如此地步吧?

  金五跟貴族與武夫打了半輩子交道,怎會不知這些人是什麼德行?

  指望貴族與丘八糧食助民,還不如期望太陽從西邊出來。

  金五聽聞弟弟的荒唐言語,只覺得理智不容許自己再聽下去,這種話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

  「一派胡言!」金五氣得雙肩顫抖,指著弟弟的鼻子臭罵,「你是不是收了貴族的錢,想騙義們去賣身投靠!我早告訴你兩班不可信。眼下他們缺少兵員,要你給他們賣命,一旦驅逐韃虜,坐穩了位子,他們當你是破抹布用完就扔!」

  「兄長,我知道你憎惡貴族老爺,但世子邸下不一樣,他真的值得投靠。」弟弟將聽來的世子傳聞複述一遍,什麼賞罰分明,什麼親自參與勞動,無論兩班還是奴婢盡皆平等對待。

  金五搖搖頭,眉頭已經擰成了麻花,「胡說!什麼貴族都是一個模樣,要不是貪婪奸惡,要不是笑里有刀,背地裡狠狠算計你,把你吃干抹淨!不然我們如何要背井離鄉在這忍受凜冬?」

  「大夥要是不信,可隨我一起去親眼看看,天兵與世子就停在平壤府。」

  「不要信他胡言!他要騙我們去平壤被兩班一網打盡!」

  「我若是心存壞心,這次回來怎會只有我跟一些隨從兄弟?」弟弟言辭懇切,苦口婆心地勸說金五,「兄長,你就信我一回吧,世子邸下賢明公正,若是我們投靠過去,一定順利廢除賤籍,興許還能成為中人造福後人就算兄長不願與兩班為伍,也要替這些兄弟和他們的親屬思量吧?」

  眼見兄長緊鎖的眉眼聳動,弟弟繼續言語追擊:「難不成兄長想等到世子驅逐韃虜,繼承大位之後再出山投靠?到那時我們就不是義兵,而是反抗王廷的逆賊,屆時邸下借天兵圍剿,從天而降飛下來,我們還能躲藏到哪裡?」

  這番話語幾乎把金五說服,但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兩班的醜惡嘴臉,似乎賣命被棄的下場就在不遠的將來。

  「我不同意你們去·—冒險———

  金五環顧四周,本想得到一眾小頭目的眼神支持,卻沒想到大半的義兵頭目聽的津津有味,似乎被神奇的「邪術」蠱惑了心智,一心想去試探神秘的禁地。

  僅有少部分小頭目站在金五這邊。

  金五心說要糟,弟弟不過幾句話就蠱惑大半人要「分離」。

  他終於意識到義兵們征戰數十日已是身心疲憊。

  他們遇到童話般的希望,就像寒風中遇到一間燈火通明的小屋,迫不及待想要鑽進去取暖避寒。

  沒人會拒絕希望,也沒有賤民不想成為自由人,乃至成為榮華富貴並享的大人物。

  「兄長,隨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殺了貪官造反,如今也一起回家吧·—...」

  面對弟弟的誠摯邀請,金五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旋即搖搖頭頹然地坐在草墊上,雙眼無神地盯著啪作響的篝火。

  金五終究做出了自己的回應。

  他不與兩班貴族合作。

  於是弟弟離開了,他的話語鼓動上千義兵隨行,就連周遭的義兵也被一同說服,總計數千兵馬一同前往平壤。

  不過大股義兵暫時停在平壤郊外的山林中等候,僅有數十名頭目入城洽談投靠事宜。

  平壤城的關防外松內緊,金六等人自告身份和來意,便很快被守衛護送到世子所在的府邸。

  一路上金六打聽到新的好消息:虜眼見天兵勢大,已打算放棄朝鮮,向東北方向逃離。

  如此說來,他們甚至不用經歷血戰就能恢復朝鮮秩序。

  虜之患即將消除,那世子邸下還需要義兵相助麼?

  懷揣著志志不安的心情,金六等人老老實實跟著守軍的步伐前行。

  城市街面的積雪皆被掃除乾淨,城內外原本隔老遠就能嗅到的糞尿臭味也削減許多。

  裝載糞尿的車馬集中運輸,全城的平民、奴婢都被動員起來幹活做事,男人鍛造兵甲,搬運物資,女人編織素布,編織竹籃。


  其他頭目也親眼見證天兵的功績,這要是換做以前可不會有兩班在意「城市的衛生健康」,貧民區的糞尿盡皆隨意倒在周邊。

  每一個人口密集的聚集區就是一個大型的糞坑,相隔數里都能嗅到臭味。

  金六不由得感嘆,這才短短時間就發生明顯變化,若是給天兵一年時間,朝鮮還不得翻天覆地?

  然而他們才剛走出半程,就遭遇一夥數百人的武裝人員。

  一名官老爺拿起一通緝告示,看著金六與其他頭目的模樣對比一番,旋即詢問道,「你就是寧邊趙家的奴隸金六?」

  得到一句磕磕絆絆的稱是,官老爺逐一詢問其他頭目,紛紛得到肯定的回答。

  「哼,那就無誤了。」官老爺平淡的神情忽然變得擰憤怒,抬手一指怒吼道,「把這些逆賊給我統統綁了!」

  數百持刀護衛紛紛涌過來把金六等人壓制在地,頓時惹得一幹頭目們大呼冤枉。

  「我們殺了韃子,我們不是逆賊!」

  「我們是來投靠世子邸下的義兵!」

  「放開我!放開我!這就是世子邸下對待功臣的態度嗎?」

  護衛們一面押送他們到城外,一面拳打這伙掙扎不斷的義兵頭目。

  不多時,數十人已是人皆挨揍,嘴角滲血。

  當他們雙手反綁,被勒令跪在城外雪地之際,不少頭目已然產生後悔心理。

  有人一臉茫然失措地看向金六,有人開始雙眼泛紅哀嘆自己信錯了人,還有人雙眼透出的怒火仿佛在說,你不是說投靠世子萬無一失嗎。

  金六也覺得委屈,難道是哪裡搞錯了,產生了誤會?

  「奴隸殺人主人已是不容寬恕的大罪,你們竟然還敢殺死府使,犯上作亂,

  簡直人神共憤!」

  「我們都是忍無可忍才出手反抗!」金六猶自辯解,「府使貪污受賄,欺壓百姓,暗通韃虜,我們殺他是替天行道!我們沒有罪!」

  「呵呵,官員犯法自有國法懲處,你們這些弒主奴隸有何資格過問!你們禍亂綱常,顛倒尊卑實乃滔天大罪,賤人就該老老實實為主人賣命,怎敢越反逆!給我宰了他們以正國法!」

  聽聞此言,金六與其他頭目都忽然意識到上當受騙了。

  世子邸下歡迎義兵的說法都是騙人的,是為了訴他們入局的謊言,就為了將他們一網打盡。

  什麼廢除賤籍,跟著世子扶搖直上是根本不存在的虛言!

  原來兄長的話語是對的。

  兩班一直以來都沒變過,永遠都是一群披著羊皮的豺狼。

  眼下韃虜要逃,他們便不再需要義兵的幫助,開始追究義兵犯下的「過錯」

  ,意圖糾正國家綱常。

  說到底他們就從沒把奴婢放在眼裡,覺得奴婢還不如豬狗馬驟!

  金六不僅面露苦笑,他真是頭無可救藥的蠢豬,竟以為會有貴族「良心發現」,給予他們公正的功勳。

  隨著行刑的護衛拔刀的輕響聲從腦後傳來,金六短嘆一聲,多希望當著兄長面說一句,弟弟錯了。

  兄長你才是對的。

  耳邊傳來諸多頭目的吼叫與抽泣聲,數十名好漢都被他害慘。

  愧疚與懊悔凝聚成無數根鋼針捅刺五臟六腑,金六頓覺愚蠢的自己就算是萬死也不足以償還這次失敗。

  或許是人在臨死前產生的幻覺,金六仿佛看見兄長金五的身影兄長帶著數百人從遠處飛速趕來,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附近觀摩「投靠事宜」,發現出現意外才衝出來救場。

  然而兄長的身影還沒湊到近前,金六就聽到身後傳來數聲強勁有力的怒吼聲「刀下留人!」

  金六扭頭看去,一位身披甲冑的青年人站在門口,身後跟著數百名兵士,他們精神抖擻,殺氣騰騰。

  青年人身邊站著一位身穿素布白衣的平民,正氣喘吁吁地喘著粗氣,仿佛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長跑比賽。

  這青年人熟悉的面孔不是世子邸下,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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