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軍』留下四成兵馬清掃襄陽城周邊,其餘部隊分成千人隊伍向四周擴張統治。
襄陽陷落的消息很快傳遞周邊府縣,官吏敗卒們倉皇逃竄,誠不敢與聲勢浩大的義軍爭鋒。
義軍分隊沿途發糧的消息也傳遍方圓數十里,
附近無論是否困苦的百姓紛紛趕來「竭誠歡迎」,每人都能領取七升糧食。
雖然義兵施捨的糧食不多,每日還有發糧上限,但也大大緩解諸多百姓的春荒之急,由此打響了『長生軍』的名聲。
官道上擁擠求糧的百姓排成長龍般的隊伍。
與前進人群相反的是,一夥分到糧食的人正歡喜地趕回家鄉。
望著『長生軍』離去的背影,王成器暗想義兵要去奪取縣城了吧,
他背看幾袋糧食踏上回家的道路,鄉親們輪流推看載糧的手推車。
儘管沉重的糧食壓得雙肩隱隱作痛,但沉甸甸的體感恍若希望變成觸手可及的實物,苦盡甘來的感覺特別幸福。
王成器恨不得下一秒就飛奔回家,與妻小們分享這來之不易的喜悅。
同行的鄉親也滿口喜悅,議論自己拿到多少糧食與銀子,今年該給妻小添幾件衣裳。
經過緩慢卻幸福的趕路,王成器總算看見故鄉的「地標」
一座跨越小河的石拱橋。
只要跨過小河,距離家鄉就只有十餘里。
不過橋後的村子還是如他先前路過時一樣悲催。
略顯簡陋的木屋與臨時搭建的草棚相互交錯,三成的房屋被燒成炭黑。
這村子反抗過征糧官兵,所以被狼狠報復。
好在青天大老爺來了,這般悽苦的悲劇不會再發生了。
飢貧的村民目不轉晴地盯著王成器一行。
盯著他們肩抗的糧袋、手推車裡的草袋,只憑草袋子抖動時的形狀變換,以及若有若無的清香味道,便能斷定其中是糧食。
察覺到有糧食出現,饑民就像餓狼瞅見獵物,紛紛倚靠著牆壁站起身。
眼見大量饑民圍攏上來,機靈的同鄉趕緊指著遠方大喊,「乞活軍拿下了襄陽,正在前往穀城縣的路上。他們在路上發糧,去的人就給,要是給義兵幹活還有厚賞,這就是咱們領到的,你們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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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義兵發糧食!
聽聞此言,眼神麻木的饑民恍若木偶有了靈魂,呆滯的雙眼也變得清澈明亮,他們陸續轉身鑽進屋內,取出草袋布包前往鄉民所指的方向。
王成器下意識捏捏肩上的草袋,手指間傳來穀物的顆粒感似乎使他更好受些。
他背著糧食袋迅速離開,默默跟在同鄉身後。
沿途數里路程偶爾能瞧見骨瘦如柴的饑民吊死在樹上,亦或是像爛菜葉一般躺在路邊忽然有人問到,「咱們離家已有幾日了?」
鄉親們聞言心算,出去討糧幾天,跟隨義兵南下幾天,打下襄陽休養了幾天,眼下跟隨義兵同程返鄉又是幾天。
「差不多快有十五日—
「可是我家早沒有十五日的糧了!』
聽聞此言,王成器頓覺渾身的毛孔大開,噴發出一陣刺拉拉的冷汗。
他家的糧食也不多啊!
轟的一聲,王成器仿佛聽見腦內爆開一陣炸響,沿途所見的「家破人亡」、「缺糧上吊」、「被迫賣身」仿佛浮現在眼前。
「快!回家!」
不知是誰大吼一聲,鄉親們立時加快腳步。
很快眾人抵達村子,正碰見村口聚集不少村民,還有婦女豪陶大哭。
王成器沒有多想,連忙背著糧食,三步並作兩步擠入人群,定晴一看不是他的家人。
「不是——」王成器長舒半口氣,懸著心卻沒落下,又趕緊跑回自己的小破屋。
一路上他聽見隔壁家有人豪陶大哭,哭泣與豪陶的言語中透露死者同樣不想連累家人而上吊。
王成器只覺得胸口發緊,腦袋燥熱,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把糧食摔在門口,衝進家門大喊妻子的名字,沒人回應,又挨個呼喚兒女的小名,也無人回應。
「哎———」只有一聲熟悉卻微弱的響應。
是老母。
他瞧見母親躺在床榻上,麼兒躺在小床美滋滋地睡著,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躺在地上草蓆。
老者的衣衫破損厲害,但看其靴子也能看出是個中人之家。
母親還活著,麼兒也在,還多了一個陌生人,可是妻子與其他兒女去哪了?
王成器一時間以為一家妻小或許已經自尋短見,被村民拉出去給埋了。
他立刻轉身衝出家門,可由於太過焦慮撞到門口的籬笆,整個人以一個狼狐的姿勢摔倒在地。
酷烈的疼痛從肩部和腿部傳來,他躺在地上難以動彈。
短短數秒的精神內耗使他聯想到無數種可怕而悲慘的情景,家人或許正在荒郊野外被野狗啃。
「當家的———」一聲低語從頭頂出來,恍若一陣天籟之音撫慰心靈。
王成器抬頭一看,自己的妻子牽著老二老三,大兒子用繩索鐵鉤擰著一條小魚,一家人欣喜地看著平安歸來的一家之主。
王成器雖然姿勢狼狐,頗為丟臉,但他笑的很開心,笑的像個失而復得珍貴寶物的傻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成器收攏狂笑,淺淺露出一個身為一家之主的淺淺微笑,「我回來了。」
他領著妻小一同前往村口,從手推車上搬來屬於自己的糧食。
算上家門口的幾袋,他總計帶回三石八斗糙米。
「這是?」
妻子看看滿滿數袋的糧食只覺不可思議,這年頭就算去搶,憑自己丈夫的身手也做不到吧?
「我給乞活軍賣命換來的」
王成器驕傲地昂起腦袋,享受著妻小驚低呼與崇拜目光,旋即獻寶一般掏出二兩銀子,平放在掌心展現給妻小觀摩。
「還有銀子!」妻子捂嘴驚嘆。
小女兒疑惑地發問,「這是什麼?」
老二也不明白,好奇地伸手去觸摸。
還是大兒子見識多一點,平日裡見過下鄉的行商掏出過這玩意,「這是白銀,能夠買很多很多好吃的。」
「哇!好吃的!」小女兒咂咂嘴,也想伸手去摸。
「爹,這些糧食和銀子都是乞活軍給的?」大兒子異常興奮,「乞活軍真的是好人!」
「是啊,你說的沒錯。」王成器略帶歉意地拍打兒子的肩膀,「乞活軍的確如傳言所說,是懲奸除惡的大好人,大英雄!」
儘管二兩銀子與三石八斗糧食,對大人物來說是不值一提的,但對王成器一家來說,卻是久旱逢甘霖。
妻小都能吃飽,老母也有飽食調養身體。
只是這陌生老者是誰?王成器這般詢問妻小。
原來是老大外出捉魚,無意間發現一位老者躺在河邊昏迷不醒,見此人內襯與靴子昂貴,興許是逃難的富貴人家。
給他救回來,說不定會有錢糧報酬。
只是老者的身體狀態不穩定,昏醒參半,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嘴裡偶爾念叨著,「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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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他起來吧。家裡如今有了糧,給他吃幾天也不礙事——-等外面局勢穩定下來,我再去給義兵幹活掙錢,順便打聽一下,說不定就找著他家人了。」
於是王家久違地開吃豐盛的「大餐」,老頭也被喚醒過來一齊坐在簡陋的木桌旁,但他一直處於呆傻狀態。
妻小們好奇地追問王成器這些天經歷的瑣事,後者也樂意分享在軍中的奇聞軼事。
什麼萬民互助搭建浮橋,仙道施法天降神兵,義兵痛扁敗兵地痞,義兵搭台公審襄王與劣紳全家···
王成器繪聲繪色地描述所見所感,忍不住滿心的亢奮。
他表示自己也拳打腳踢了幾個強征糧食的官兵,簡直比大口吃下三碗糙米飯還要痛快!
「乞活軍來了就是好,朗朗乾坤。貪官污吏就像妖怪遇到了照妖鏡,無處遁形!」
王成器忍不住效仿義軍的「戲班子」,也模仿著唱了兩段,好似自己成了懲奸的大俠橫掃四方。
患病的老母卻有些擔憂,「若是朝廷再打回來怎麼辦?」
「朝廷?哼!早沒人幫朝廷了,咱們打襄陽的時候,義軍一呼百應。」王成器面色泛紅,「就憑那個草包楊督師,再給他十萬精兵,他也休想打回來!」
妻子見他高興,柔聲附和道,「照這麼說,咱們該盼著乞活軍早早打進京城當皇帝了。"
「那是,大明這艘破船也該沉了。』
白髮老者聽到襄王一家被滅的時候,不由得渾身一緊,混沌的思緒仿佛重組復原。
他回想起來,自己就是王某所說的草包督師。
楊嗣昌。
換做以往時候,他定要與氓毀朝廷的賊廝辯論一番,甚至要揮舞老拳以報君恩。
可是眼下維繫良好感覺的心氣散了,他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絕望與悲涼在心底掀起波浪,他一口糙米也吃不下去。
囊王被殺意味著他的後路基本斷絕,失陷藩王的罪名誰都背負不起。
當日百姓「單食壺漿」,助賊攻城的盛大場景依舊曆歷在目,他們爭先恐後要滅了官府,滅了朱明江山。
楊嗣昌不禁要問,自己真的錯了麼?
真的不是賊寇施展妖術蠱惑人心,而是三壓在百姓頭上,逼得百姓走投無路麼?
楊嗣昌出身優渥,父親是崇禎初年的三邊總督楊鶴,他自己也是進士出身,官運亨通。
他雙耳所見皆是衙門、朝堂,出差任官也是乘船坐轎,要麼住驛站,從來沒有機會真正深入了解貧苦的百姓。
這些日子他雖然處於「瘋癲」狀態,但一村百姓的境遇,還是被他盡收眼底。
百姓不願意老老實實餓死在家裡。
因為他們是人,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會暴怒,也會反抗,也會對官吏大7。
百姓的衣服,陋屋,伙食,家具,家人健康狀況-—---全都超出他的想像他想不到貧民會這般悽苦,平日裡他家人一頓飯的開銷,就足夠一戶貧民吃很久。
他聽到無數百姓在辱罵朝廷,詛咒聖上,但他卻無言反駁。
他切身體會過貧民的生活後,才知道官老爺小小的一次任性,亦或是輕描淡寫的稅收加派,都會給百姓帶來驚濤駭浪般的衝擊。
他,真的錯了嗎?
深夜的月光透過陋屋的縫隙灑進屋內,楊嗣昌依稀能看見一大家子擠在一起的幸福模樣。
他們睡前都在暢想美好的未來。
家主想把陋屋翻修,妻子想給孩子做幾件新衣,老母期盼能給老大說個媳婦,老二與老三則想每天都能吃飽飯,而平日裡餓到哭的麼兒一直呵呵傻笑.....·
多麼美好的一家人。
而他這位統領數省的督師,卻成了這一家,這一村,乃至千人,萬人的絆腳石。
楊嗣昌離開了。
他帶著一個小板凳與一串麻繩,來到村外一片樹林,被一棵「獨立」的老歪脖子樹吸引過去。
他抬頭望了望自己選定的枝幹,迅捷扯爛一片衣物,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下幾個大字,旋即拋落在腳邊。
他踩著板凳,將腦袋探入繩圈,隨後鼓足勇氣一般一腳踢飛板凳,整個人掛在繩圈蕩漾起來。
拉扯喉嚨的繩圈越來越緊,他看著視野盡頭緩緩展露橘紅光輝的朝陽,
情不自禁落下兩行濁淚。
他竭力張嘴說話,卻只有嘴唇閉合。
隨著朝陽緩緩升起,溫暖的光芒照射大地。
一片布料上書寫的血字被光芒照映出來楊嗣昌愧對君父,愧對萬民。
而京城內,收到南陽、襄陽相繼陷落的朱由檢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