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從一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來。
他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麼夢,只是心裡空落落,滿是惆悵蕭索。
像是將最寶貴的東西遺失,追悔莫急。
此時天色未明,長月孤懸,他披衣起身,立於窗牖之前,仰望星空,出神良久。
他年過而立,在朝堂已大權獨攬,甚至是獨斷朝綱,世人皆敬他怕他。
他早已站在山巔,心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滿足。
他的敵人,一個一個死在了他的手裡。
他的親人,鄭國公府的人從來不算,他的親人,唯有念兮。
想到妻子,不知為何,裴儉忽然心中遽痛。
然而只是一瞬間,那仿佛瀕死的感覺便已消失,像是錯覺一樣,他又變得與平常無異。
裴儉知道,他們夫妻不像從前了。
陷在權利的漩渦中,他抽不得身,由不得己。
上次見她是什麼時候呢?
中秋佳節?
他不大記得了。
然而見到了又如何?
不過是坐在一張大圓桌上,儘管其上擺滿各色美味佳肴,卻誰也沒有話講。沉默而死寂的用餐,僕人們輕手輕腳地布菜,空氣是凝滯的,彼此都受折磨。
其實他與念兮,從前是很好的。
裴儉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或許是這夜太寂寥,或許是堂西面的花落了,或許是夢中難以言述的無奈。
總之,裴儉忽然很想去看一看他的妻子,一刻也等不了。
他沒有喚人,獨自提了燈往後宅走去。
這座宅子好大,從前院到後宅,像是隔了天地。空蕩蕩,行在其中,如身在曠野踽踽獨行的旅人,難有歸處。
他到了正院。
很久都沒有來過了。
又是夜裡。
後知後覺地,裴儉生出一股類似不自在的情緒。
他一向是鐵血手腕,沉穩如山的裴相,幾乎已經很少有叫他情緒波動的時候。
然而自踏入這個院子,距離念兮越來越近後,他竟開始心跳加速,帶著莫名的興奮與忐忑,還有一股不知緣由的酸澀之感。
「我只是去看望我的妻子。」
裴儉這般告訴自己。
那時情濃,他們成日都是睡在一起的,如今他不過是來看看她,實在沒有情緒波動的必要。
是的,他只是想來看看她。
然而心跳有自己的意識,根本不受控制。
他像是渴望糖果的孩童,又或是孤寂無依的旅人,胸中反覆被莫名強烈的情緒激盪,他幾乎熱淚盈眶。
這短短的一段路,像是渴盼了一生的求而不得。
裴儉困惑又清醒,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去看看她,看看她現在的樣子,看看屬於他的念兮。
要說什麼呢?
不知道,說什麼都好。
或是求一求她……
「求」這個字在腦海中出現時,他被嚇了一跳。
時至今日,誰能當得他裴儉一個求字。
可內心深處,又是那麼堅定不移,告訴他,催促他,快!
快求一求她,求一求她啊……
裴儉終於踏上了台階,他推開門,走過外堂,繞過屏風,轉進內室,他就要見到他的念兮!
然而——
枕冷衾寒,滿室冷清。
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念兮,去了哪裡?
再支撐不住,裴儉跌坐在內室床榻前的腳踏上,半日,才將心頭那股極度惶恐難過的情緒壓抑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麼了?
從睡夢中醒來,整個人便一直怪怪的。
踏進這院子,更像是失了智一般。
此時漸漸冷靜下來,理智也逐漸回歸。
他早該注意到的。
一路行來,尤其是內院,沒有碰到一個丫鬟婆子,門一推便開,這根本就不尋常。
所以,念兮去了哪裡?
她怎會不告而別。
某一個瞬間,他想到某種可能,猛地從踏上站起來。
裴儉召集最精銳的侍衛,「夫人不見了,即刻全城搜查,不論是誰,敢如此膽大包天,格殺勿論。」
定是他的政敵。
那些碾不死的臭蟲,誰敢傷害他妻子一根頭髮,他要他們全家陪葬!挫骨揚灰!
裴儉積威甚深,一向令行禁止。
決無旁人置喙餘地。
然而這一回,侍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立在原地,無動於衷。
裴儉大怒。
正待發作,李管家頂著他懾人的目光,顫顫道,「相爺忘了?夫人她三天前已經與您……和離,歸家去了。」
夫人在自己娘家,這格殺勿論,卻叫侍衛們如何做?
李管家總歸是積年的老人了,此時才敢出聲。否則裴儉發怒,侍衛們說不得也要跟著犯糊塗。
這會兒侍衛們倒是解脫了,可輪到裴儉震驚在原地。
和、離。
裴儉下頜線緊繃,心中只反覆咀嚼這兩個字。
念兮和他和離?
三天前?!
……
空山新雨,天氣晴爽。
念兮行走在山間,只覺得身心都極舒適愜意。
似乎連身體都輕盈不少。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不該糾結,早早和離才是。
正欣賞沛山的美景,侍女蘭芝趕上來,「娘子,都安頓好了,廚下也燒好了飯,不過咱們剛來,這一餐會簡單一些。」
念兮回眸一笑,「無妨。」
三日前,她同裴儉提出和離。
彼時,裴儉正忙著新帝登基事宜,抽不得空來。
可她既已經提出了,便也沒有再反悔的念頭。況且,等待是件太耗人的事情,她早已經厭煩疲倦。
索性留下一張和離書,自己簽了字畫押,只等他空閒,完成流程便是。
念兮不覺得這件事會出紕漏。
裴儉已將許表妹接回府上,又帶著那孩子來要給她當嫡子。真真可笑,他們一家三口團聚,倒叫她來做惡人,搶人家的孩兒。
她且不稀罕。
好在父母兄長是包容愛護她的。
聽說她要歸家,兄嫂親自帶著馬車上門,將她慣用的物件都拾掇起來帶走。
她的嫂嫂鄭瑗,只怕接她歸家時與相府扯皮,還特意點了數名侍衛。
可嫂嫂顯然多慮了。
她於相府,並不是那般重要的存在。
或許連她走,裴儉都不知曉。
算啦,這也沒什麼。
她怨了這麼多年,早該放下了。
只是裴儉如今權勢滔天,她的和離歸家,遭到鄰里不少閒話。
所有人都覺得她傻。
裴相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一面,她居然會和離!
簡直愚蠢透頂。
不顧自己,也不顧家族!
親人倒是一力支持她的決定。
回家後,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父母倒是又高興起來。
「你每次回家,都強顏歡笑,我與你阿娘十分擔憂,卻總怕多言叫你傷心。如今回家了,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你還是咱家的小念兒,爹爹能護你一輩子。」
念兮才止住的淚又流出來。
兩個侄子趴在她腿邊,哄著叫她別哭,「姑姑,我給你背三字經好不好,我背得可好了,你別哭了。」
「姑姑,我藏的糖給你吃。」
那一刻,念兮覺得從前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她還有很多很多人愛她啊。
至於搬到這山中別業,是她一早便做好的打算。
家人的愛總是包容且無私,可她也知道,與裴儉和離,並不是件光彩的事,很多人在等著看她,和他們家的笑話。
她難以為家族做些什麼,卻不想拖後腿。
在這裡住上一年半載,一半是為了放鬆心情,另一半也是為了平息謠言。
念兮開始往回走。
她站得高,能看到遠處村上,家家戶戶都升起裊裊炊煙,人間煙火,在這一刻變得具象而實在。
念兮忽然便有一種腳踏實地的踏實感。
她沒有一潭死水的婚姻里沉底,她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她還會有很好的生活。
快到別業門口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在柔聲喚她:
「姐姐。」
念兮轉身,周言禮一身紅衣,在將晚的夕陽下,若浮光照水,正眉眼含笑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