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回府時,夕陽西沉,已是酉末時分。
顧辭不請自來,正坐在他書房裡,隨手翻著案上的書籍。
「怎麼回來這麼晚?」看到他走近,顧辭率先開口,「我與念兒遊玩凝碧池,回來的都比你早許多。」
聽到念兮的名字,裴儉朝他瞥過去一眼,「什麼事?」
聲音中透出疲倦。
燭台「嗶撥——」一聲,爆出一大朵燈花。
顧辭拿起一旁的銅剪,剪燈芯,眉眼不抬,「燈花爆,看來是有好事要發生。最近我忙著賽龍舟的事,許久都沒來看你了。」
自老鄭國公夫婦去世後,裴儉便從鄭國公府搬出來獨住。
那時他尚年幼,顧辭的母親王夫人不放心,常常差遣顧辭來給他送東西,吃穿用度,無不盡有。時候長了,顧辭偶爾哀怨,「其實我是撿的,時章才是您親兒子吧。」
惹得王夫人追在身後錘他。
有時候,顧辭惹了王夫人生氣,也會躲在他這裡避風頭。
可以說顧辭對這裡的熟悉程度,絲毫不亞於他。
裴儉壓下煩亂心緒,「買了座宅院。」
「買宅子?」顧辭訝異,「你買宅子做什麼?成親嗎?」
像是說了什麼樂事,顧辭自己先笑了起來。
裴儉對他的調侃充耳不聞,依舊神情冷峻,「碰巧遇上了,還不錯。」
上一世與念兮成親,他們最開始住的,是一座二進的宅院。
其實是有些小的。
他不缺銀錢,母親的陪嫁豐厚,再加上祖父對他的「補償」,一座四、五進的大宅邸不成問題。
但京城寸土寸金,想要買一座處處合心意的宅邸,更需要時機和運氣。
二伯母廖氏倒是極力請他住回鄭國公府,「你那院子還一直空著,趕早修葺擴建一番,正好給你新婦住。」
他自然拒絕。
隨後又挑了套四進的宅院,是一名致仕回鄉的老臣府邸,除了位置有些偏,各方面都不錯。
但念兮說她喜歡那套二進的,精緻。
「這宅子就只有咱們兩個住,要那麼大做什麼?怪冷清的。」
那時他初初踏入官場,仕途順遂,又有佳人在懷,心中少了幾分緊迫感,難得輕鬆玩笑,「嫌冷清還不簡單,多生幾個小子不就行了?」
念兮紅著臉啐他。
後來他才知道,念兮之所以選中小的那套,是因為離他上衙的地方更近,只隔了兩條巷子。
衙門裡,膳房老張做的雲片糕很是一絕,滋潤細軟,甜而不膩,念兮非常喜歡。廚下每每做了,他都會趁熱給她送回去解饞。
在那個小小的家裡,他們也曾甜蜜幸福。
因為小,前院與後宅只隔了一道月亮門,距離很近。常常念兮在屋裡打破一個花瓶,他在書房都能聽到響。
他埋首案頭處理公文,有時能聽到念兮派遣家務,他們家統共也沒幾個僕從,她倒也安排得明明白白,每個人都分工明確。
若是聽到輕緩小調,定然是妻子心情不錯,在廊前侍弄花草,那幾盆花可都是她的寶貝。
若是哪日聽到她揚聲,不用說,必然是在訓雪球。雪球是她養的一隻通體幽黑的貓兒,總喜歡趁人不注意,霍霍她的花草。
每每聽到她威脅雪球,「再有下次,就將你提著四隻腳賣了,你聽到沒有……」
他總是忍不住好笑。
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姑娘,對待畜生都這樣溫柔耐心,每次生氣說的話也一模一樣,半點威懾力都沒有。
難怪雪球不怕她……
可是很快,他們就搬離了那裡,住進更大、位置更好的宅子。
因為宅子太大,伺候的人變得更多,連花草都專辟出兩間花房,有專職的僕婦照看。
人是變多了,卻顯得宅子更空。
不過那時他早已無暇顧及其他。在前院,他的書房外,日夜坐滿了等候他召見議事的人,再往外,還有他的侍衛,專伺候的下人……
而念兮,在離他很遠很遠的內宅。
他們住在一處,卻像是隔了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從卿水閣出來,裴儉漫無目的,前世的失誤早已規避,他閒暇時間多出不少。直到無意間走到春曉街,他們從前的家,見此間房屋正在售賣,他想也不想便將宅子買下。
那些他以為早已丟下的過往,原來都藏在記憶深處。當他走進那座宅子,點點滴滴,散在角落,從未忘卻過。
當著顧辭的面,裴儉將地契放進書房的暗格。
顧辭看著他動作,「今天的龍舟賽很熱鬧,你去了嗎?」
裴儉不動聲色合上暗格,目光幽深,「去了。」
顧辭笑容一僵,很快遮掩過去,「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有沒有為我龍舟上的風姿折服?」
裴儉低頭整理案上書冊,眉眼不抬,答非所問,「你明日還要當值,早些回去歇著。」
顧辭沉默半晌,點頭應好。
轉身時衣袖帶過案頭,將幾本書掃落在地。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
「啪嗒——」
一個小木匣從裴儉袖子裡滑出,正正落在兩人眼前。
很精巧的一個盒子,顧辭一點也不陌生,是珍寶閣的首飾盒。
顧辭唇角的笑容凝固,整個書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盯著那個小匣子,兩個人誰都沒有動。
「哈——」
顧辭先打破僵局,拾起地上的木匣,打開,裡面是一對玳瑁耳璫。
「又是耳璫?」他拿在手裡把玩,似笑非笑道,「怎麼不換一個?就那麼喜歡給姑娘家買耳飾?」
裴儉將地上的書撿起來,放好,這才轉身拿過那對耳璫。書房裡光線昏暗,顧辭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
只聽見裴儉說,「對,喜歡。」
顧辭負在背後的手上,瞬間青筋暴起,語氣倒還平靜,「白玉耳璫送出去了?」
裴儉濃長的睫毛覆在眼上,沒有抬頭。與平日的冷峻模樣不同,此刻他渾身散著凜冽之氣,如山巔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你以為呢?」
顧辭沒有裴儉的城府,更不像念兮一般,能輕易戳到他的痛處。他是一個真正的,尚未及冠的青年,有著這個年紀理所應當的熱血和衝動。
同時,他更有一顆柔軟的,包容的心。
「我怎麼知道?」
裴儉終於抬頭,一雙漆黑的眸子裡滿是顧辭看不懂的厚重情緒,他立了半晌,緩緩搖頭,「沒有,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