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您醒了。」
沈若錦蹭的一下坐了起來,胡亂擦了擦臉,可滿臉淚痕擦不乾淨,袖子又太髒,抹成了花貓一般。
沈老將軍還未完全清醒,眼神渾濁地看著眼前的小花貓,「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小十還是第一次到我夢裡來。你是不是、還在怪阿公非要送你回京,逼你嫁人?」
「沒有……」沈若錦坐在地毯上,明知阿公傷重,病中糊塗,仍舊十分認真地同他說:「小十從來沒怪過阿公。」
三年前沈家兒郎們為了守住疆土、為護皇帝父子猶如星辰般一夜隕落,皇帝回京之後卻跟西昌和談,抹去了沈家兒郎的功績不說,還把西疆兵權交給了別人,沈老將軍手裡只剩五萬的沈家軍。
最苦最難的事都交給他們去做,一到發軍餉的時候總沒他們的份。
戰死沙場的英雄被人刻意遺忘,為國苦戰的將士被蛀蟲苛待。
沈家兒郎們的屍骨至今都沒找齊。
那一年,沈若錦十五歲,阿公和舅舅們讓她先行回京準備辦及笄禮,可就在她回去的途中,邊關傳來了舅舅和兄長們戰死的消息。
明明幾天前沈家軍剛大獲全勝,西昌主動提出和談,簽訂國書,發誓從此兩國交好,兄長們自戰場歸來,各自洗馬、擦劍,笑鬧著,打趣長兄終於能回去娶媳婦了,發愁小十這及笄禮一辦,上門求娶的人定然絡繹不絕,究竟要給小十挑一個什麼樣的夫婿才好?
不過短短數日,那些鮮活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們,就成了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骨,有些甚至屍骨無存。
沈若錦半路折返,發了瘋一般回到西疆,走遍戰場的每一寸土地,翻過了不知多少具屍體,把她的親人一個個從屍山血海里找出來。
皇帝定下三公主去西昌和親,割讓城池和土地,兩國交好了,西昌軍在昔日大齊的土地上耀武揚威,欺壓大齊的百姓,把沈家父子的頭顱砍下來,帶回西昌王城去當作功績炫耀。
沈若錦孤身闖進西昌王城去搶,她滿心仇恨,終年遊走於西昌各地,伺機暗殺仇敵,刀口舔血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年。
直到十七歲那年的冬天,她刺殺西昌將領得手之後,遭西昌士兵圍殺,僥倖逃出升天回到西疆,卻被阿公勒令即日回京,此生不得再踏足西疆。
沈若錦至今記得那天雪滿山巒,整個西疆之地,千里冰封,萬里寒霜。
好冷好冷。
她跪在雪地里,血從各處傷口滲出來,染紅了身下的積雪。
最疼愛她的阿公任由她跪著,生平第一次說後悔,「或許當年,我就不該帶你來西疆。」
阿公說:「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武將的宿命。」
「姑娘家還是安生嫁人的好,這些仇啊恨啊,家國天下、戰場廝殺本不就是你一個姑娘家該沾染的事。」
「回去吧,回京城去,忘了沈家、忘了你的舅舅和兄長們,只當這十年是一場大夢,夢醒了,你就回到該去的地方。好好做你的侯府小姐,嫁個好郎君,從此相夫教子,別再動刀劍,也不要再來西疆。」
沈若錦那時候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只知道,她的親人戰死了,阿公要趕她回京城。
她又沒有家了。
沈若錦在雪夜裡跪了一夜,也等不來阿公回心轉意。
阿公年邁氣不得,她退讓了,聽話了,帶著一身傷被送回京去,身在侯府貴門,也長年著白衣,為沈家人守孝。
直到裴璟帶著母親的遺物找上門來,她想那就他吧。
聽阿公的,也圓了母親的心愿。
哪怕新婚當日,裴璟跟慕雲薇同時失蹤,沈若錦也沒怪過母親和阿公。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
這天底下的事,誰又能說得准?
沈若錦不再去想從前的事,不想流淚,偏偏眼淚總奪眶而出,「小十隻要阿公好好的。」
「小十不哭……」
沈毅想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啞聲說:「都是阿公不好。」
沈若錦捧住阿公的手,把臉貼了上去,滾燙的眼淚落在他掌心。
沈老將軍重傷在身,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又暈暈沉沉地昏睡過去。
「阿公!」
「阿公——」
沈若錦連喚數聲,也沒得到任何回應。
只能喊來帳外的守衛把陸軍醫找過來。
陸軍醫來的很快,跟著一塊來還有衛青山和另外幾個老將軍的親信。
幾人剛才聽衛青山說沈家十姑娘在這還不敢相信,這會兒見到真人了,頓時又驚又喜。
十姑娘先前雖然沒上過戰場,但她自幼受沈家眾將軍教導,集眾人之所長,還曾赴西昌王城暗殺西昌將領,武功膽識皆是萬里挑一。
沈若錦無心同他們寒暄,直接跟陸軍醫說:「軍醫,阿公方才醒過,你快再給他看看。」
「老將軍受如此重的傷,這麼快就醒了?」
陸軍醫詫異極了,趕緊再給老將軍診治了一番。
如此重傷,這麼快就醒來了一次,堪稱奇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位十姑娘在的緣故,老將軍的脈搏竟比原來有力許多。
陸軍醫趕緊又給他施了一回針。
沈若錦和幾個副將守在一旁,等收了針,才聽見陸軍醫說:
「老將軍既然醒了一次,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事。只是軍營之中藥材短缺……」
「何止是藥材短缺,連糧草都快用盡了!這次西昌來勢洶洶,老將軍早就傳書給都護府求援,可過去了數日,援軍非但沒來,還斷了我們的糧草供應!」
另外幾名將軍說:「冬衣也沒發,大雨過後又是風雪,將士們沒有冬衣怎麼禦寒?」
「今日是十姑娘忽然殺出來,一箭射傷了西昌元帥才迫使他們臨時退兵,現在西昌軍營里還沒傳出死訊,如是西昌元帥沒死,說不定會即刻下令,再次揮兵落月關!」
「為今之計,必須弄明白都護府的人到底在搞什麼!咱們必須拿到糧草冬衣,才能跟西昌人繼續打,就是要我們死,也得做個飽死鬼啊!」
沈老將軍還昏迷著。
衛青山作為副將,不能在這時候離營,剩下幾人爭吵著誰去都護府走一趟。
糧草軍需不是那麼好討的。
更何況,大戰之時傳書求援,後方卻遲遲沒有派出兵來。
其中必有貓膩。
這一去,或許有去無回。
死在陰謀詭計之中,遠比死在戰場上更加憋屈,更不值得。
幾個將軍吵紅了臉,一句一句「要去也是我去」,更像是爭著誰先去死。
「諸位不要爭了。」
沈若錦看著昏迷病榻的阿公,啞聲打斷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