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阿姨說著說著,就紅了眼圈。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可每每想到當時的一幕,她就心如刀割。
她和丈夫結婚三十年,感情一直很好。原本丈夫還計劃退休之後,就帶著她四處走走,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就在三年前的某天,丈夫突發心肌梗死,被送到醫院後已經是命懸一線。
當時,主治大夫詢問是否要搶救。
如果搶救的話,就要立即上ECMO。這是一種體外膜肺氧合的醫療儀器,能起到部分心肺替代作用。
使用價格極為昂貴,光一次開機就要五六萬,此後每天的費用都要大幾千元,且無法用醫保報銷。
可即便上了ECMO,但由於腦部缺氧嚴重,人就算搶救回來了,也會變成植物人。
在救與不救之間,岳阿姨難以抉擇。
偏偏這個時候,她的兒子在開會,手機打不通。她也沒人商量。
而醫院這邊已經是分秒必爭,醫生一直催促著她做決定,再晚了就算上了ECMO也來不及了。
岳阿姨曾經幹過醫護,見過不少類似的情況,知道植物人的狀態有多麼的糟糕。
所以,在短暫猶豫和醫生不斷催促下,最終選擇了放棄。
等她兒子姍姍來遲,看到的是父親的遺體。
兒子怪她為什麼明明有機會,卻不願意搶救?ECMO再貴,還能貴過父親的命嗎?
岳阿姨耐心地告訴兒子,她不忍心看到丈夫變成植物人。更何況,兒子還沒結婚,若是掏空家底,背負了巨額的外債,哪家的姑娘願意跟他?
她是那麼的理智,分析得頭頭是道,也一直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最明智的。
她理智地處理著丈夫的後事,理智地勸慰兒子,理智地應對所有親朋好友的慰問。
可等到丈夫的喪事辦完,等到送走了所有探視的親戚。再回到空空蕩蕩的房間裡照常喊著:「老李」的時候,才驚覺那個陪伴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男人已經不在了啊。
他曾坐過的搖椅,依然搖晃著,只是突然就空了……
他餵的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只是沒有人再去逗弄了……
他每日散步的路上,依然人來人往,只是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她忽然就哭了,所有人都以為她一切安好的時候,遲來的悲傷,帶著巨大的愧疚,如決堤的大潮將她淹沒。
都說時間能沖淡一切,可越到後來她的思念、愧疚越深。
那日在搶救室門口,醫生讓她做抉擇的情景,一遍遍地在腦中浮現。
她一遍遍地想,要是當時救了會怎麼樣?丈夫是不是還能在身邊?是不是哪怕成為植物人,可至少她和兒子還能看到他?
巨大的愧疚折磨得她日夜難安。
雖然理智告訴她,她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可感情上,她對丈夫的愧疚是永遠也無法抹消。
【我要是她丈夫我肯定怪她啊。明明有搶救的機會,為什麼不救呢?】
【對啊,想把命留住,以後要是不行再放棄也來得及啊。阿姨說得這麼深情,其實就是怕老公變植物人連累自己吧?】
【樓上的不要那麼聖母行不行?知道什麼是腦缺氧嗎?知道什麼是ECMO嗎?上ECMO之後,人肯定能活,後續也不需要在搶救什麼的,就吊著口氣。到時候後悔了,難道還能把他殺了?】
【說個悲劇。我朋友的爺爺早些年也是這樣的情況,起初兒子、女兒都孝順,不顧一切地搶救了過來。後來老爺爺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床上。起初兒女們還經常來看看,可感情消磨完了,大家漸漸地就不來看了。把老人丟給護工,護工照顧得也不盡心,整個後背都爛完了。最後磨了十年,人才走。久病床前無孝子,真的不是說說而已。】
【有錢的也就算了,最怕的是人財兩空啊!我們鄰居家就有這樣的情況,沒錢請護工,一家人輪流伺候。後來兒媳婦受不了,離婚後帶著孩子走了。兒子欠了一屁股債務,還要照顧植物人老娘,沒辦法專心去上班。最後磨了五、六年,實在熬不過去把他媽給捂死了。哎,好好的孝子變成了殺母的兇手。】
【照你們這樣說,遇到親人病重就直接放棄算了?什麼理論!反正如果是我爸媽,不管花多少錢、付出多少代價我肯定要救。】
【這不光是救不救的問題啊,而是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對病人也未必是好事!】
【天啊,好恐怖!我要立遺囑,如果遇到類似情況千萬別搶救我。我不想當植物人!】
【好死不如賴活著,必須要救!】
其實,救或者不救,都有各自的理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只是主觀上,大家會帶入各自的情緒,於是分歧就產生,也才有了上面的爭論。畢竟,誰都怕遇到這一天,可誰都有可能經歷這樣的生死抉擇。
岳阿姨說:「旁人如何,我已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丈夫是否怪我。」
「主播不瞞你說,你之前教方曉梅的入夢咒,我每晚都念。希望我丈夫能入我的夢,我好親口問問他。可不管我念多少遍咒,都沒用啊。三年多了,他一次也沒入過我的夢。主播,他是不是怪我了?所以連夢裡都不想再看到我?」
桑非晚道:「他的亡魂早已離去,甚至可能已經轉世去了,所以你的入夢咒念得再多,也召喚不來他。其實這反而是好事,你可以釋懷了。」
岳阿姨急切地道:「可我就想親自問問他,不然我的良心難安。主播,有沒有辦法讓我和他說上話?」
桑非晚道:「我給你寫個符,再叫人給你送過去。收到符紙後,你於子時之後去他的墓前燒掉,然後心裡默念他的名字。若他還沒轉世投胎,可短暫回來與你一見。」
之前她就想到可能會有需要用符籙的地方,所以便提前在網上下單了符紙和硃砂。正好今晚派上用場。
當著眾多網友的面,桑非晚在鏡頭前一頓筆走龍蛇,符咒就畫好了。
岳阿姨連聲道謝,然後才依依不捨地切斷了連線。
而網友們再一次被桑非晚的操作給震驚了:
【算命、通靈、畫符,主播,你老實交代還有什麼是不會的?】
【我猜主播一定是守龍山俞家的人,據說那是咱們國家唯一得到過官方認可的玄門,門內弟子精通陰陽風水,神秘又低調。】
【守龍山我倒是聽說,不過主播不是姓桑嗎?】
【笨蛋,如果只是普通弟子而非嫡出後嗣,那就不一定姓俞了。】
桑非晚見網友們開始發揮腦洞,笑著解釋道:「我不屬於任何門派,大家不用過多猜測。」
正說著,門外傳來敲門聲,是桑非晚叫來的同城快送。岳阿姨家正好也在京市,叫個專門的跑腿,今晚就能送到。
當然,費用是到付——桑非晚一向算得清楚。
「好了,閒話少說,我們開始連線下一位幸運的粉絲!」
很快畫面上就出現了一位年輕的女性,網名叫「今晚吃雞」。
今晚吃雞戴著鴨舌帽、墨鏡和口罩,把自己武裝得嚴嚴實實。
「今晚吃雞,你想要算什麼?」
今晚吃雞道:「主播,搶到你連線的是我老闆。但是她身份特殊,不方便露臉。涉及隱私,我們希望能在線下見面詳談。當然,費用好說,不會讓你白辛苦。」
桑非晚道:「我需要先知道你們要算的是什麼,如果不說清楚一概不接。」
今晚吃雞:「主播,事關隱私不方便在直播上面說。能不能通融下?」
桑非晚道:「不能,我怕被綁架。」
【哈哈哈,原來主播也有怕的啊!】
【必須要小心謹慎啊,主播這麼漂亮的,還那麼有本事,萬一被壞人盯上了呢?】
【對對,我支持主播!再說了,人人都像你這樣私下約談,咱們直播間網友的瓜從哪裡來?】
【就是,別人也是隱私,也都不忌諱地當著大家的面說。你憑什麼搞特殊?這裡是直播,本來就是要播給大家看的!】
桑非晚道:「今晚吃雞,還要算嗎?不算的話我就換人了。」
事實上,今晚吃雞前幾天開始就給桑非晚發過很多私信約見。
可桑非晚是個油鹽不進的主,除了在直播間裡搶到連線才給算命外,其他的私信邀約一概不接。
而搶直播間的連線也是不容易,她們用了幾個帳號,好不容易才搶到的。要是錯過這一次,下次就不一定能搶到了。
今晚吃雞猶豫著望了眼旁邊的人。
而那個躲在鏡頭外的女人點了點頭示意,今晚吃雞道:「主播,我們算!」
桑非晚道:「算什麼,直說吧。」
今晚吃雞道:「我老闆是個明星,前些年為了讓星途更加順利,所以就請了……請了靈童。靈童一直很乖,好生供養著,從來沒出過意外。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靈童突然開始鬧事。具體什麼事,就不方便說了,免得大家對號入座。所以,我們就想著把靈童送走。可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們找了幾個大師,都沒能送走,靈童還因此鬧騰得更加厲害。我們看了你幾次直播,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所以才想請你幫忙。」
【女明星?養靈童!難怪剛才一直不肯說,原來是這麼勁爆的事啊!】
【為了紅,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現在好了,遭反噬了吧?活該!】
【是不是L開頭的女星啊?傳聞她一直飼養靈童。】
【我覺得更像Z開頭的女星,她早些年一直不紅,後來連續幾部劇爆了。】
今晚吃雞也看到了公屏上的發言,連忙道:「大家不要瞎猜了,你們猜測的都不對。哎呀,主播你倒是說啊,這個事情接不接?」
桑非晚道:「接。」
今晚吃雞頓時鬆了口氣,「那我把地址私信給你,你看這兩天什麼時候方便過來一趟。最好越快越好!」
桑非晚應下的事情也不喜歡拖得太久,便說:「明天下午吧。」
談好之後,今晚吃雞就匆匆忙忙地下了線,生怕晚一步自己的偽裝就被網友們扒了下來。
不過下之前,她還是給刷了幾個雲鯨翱翔示好。
網友們的好奇心卻並沒有和連線一起切斷:
【所以,她老闆到底是哪位明星啊?會不會是我粉的那位?】
【怎麼辦我現在看所有女明星都覺得像養了靈童似的!】
【這種肯定只是個別,不要胡說,影響其他明星的聲譽就不好了。】
【主播、主播,等你明天見過她之後,能不能回來給我們透露一些啊?】
【這瓜吃得,都不知道是冬瓜、西瓜,還是南瓜。主播,求後續啊!】
桑非晚道:「事關隱私,希望大家尊重。好了,繼續連線。」
……
岳阿姨還在看桑非晚的直播,這時同城跑腿送來了桑非晚的符籙。
於是岳阿姨也顧不上看直播,趕緊打車出門直奔墓園。
到了郊區墓園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周圍死寂一片,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座座墓碑林立。看著有些瘮人。
但岳阿姨一點不怕,徑直到了丈夫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沾染了些許污濁,她小心地擦拭乾淨,動作格外溫柔。
擦乾淨了墓碑,她才拿出了桑非晚的符籙點燃。
她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好像面對的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活生生的人。
符咒燃燒,騰起了裊裊的青煙,青煙在半空中揮之不去,慢慢凝成了一道虛影。
那熟悉的面容,讓岳阿姨瞬間淚流滿面。
「老公,我終於見到你了!」
「老公對不起啊,當年我沒有救你,讓你早早就去了。」
「你心裡是不是怪我了,所以你走得那麼乾脆,連夢裡都不肯讓我見一面。嗚嗚……」
一雙虛無的手,搭在女人的肩頭——他望著她滿眼的心疼。
「哎……」悠長的嘆息,隔著碧落黃泉,隔著生死,落入了這如水的夜色中。
「別哭了老婆。」
岳阿姨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他,可眼淚模糊了視線,怎麼都擦不乾淨。
男人試圖幫她擦去眼淚,可那虛無的手穿過她的臉龐——那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他都無法完成了。
「我沒怪你,從來沒有。」
「與其變成植物人,受幾年活罪,再毫無尊嚴地死去,我更願意走得乾乾脆脆。」
眼淚還在不住地流淌,她的哭聲已漸漸平息了下來,「真的嗎?」
他微笑著點頭:「你從來都是理智而清醒的,永遠知道什麼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我死之後在你身邊逗留過一段時間,我看到你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我的後事,也聽到你勸慰兒子的話。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我也很放心,所以我安心了,便早早離開。」
他的笑容漸漸斂去,唯余深深的遺憾:「要說對不起的是我,答應了退休後就帶你去旅遊,結果卻沒能做到。老婆對不起,你要好好地生活,別再惦記我了……」
他的身影重新化成了一縷青煙,被夜風一吹,消失無蹤。
「老公……」
她撲過去想要抱住他,卻只抱住了那冰冷的墓碑。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大概就是生與死的距離吧?
明明還在心裡,卻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