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獨在家鄉為異客
隆祐四年,春,滄州城郊外碼頭。
河面之上,船隻星羅棋布,一眼望去只覺密密麻麻,甚是稠密,然每條船都走著各自的航道,井然有序。
不斷有停入碼頭的船隻,靠近岸邊,而岸上倉庫鱗次櫛比,儼然形成了一個歡鬧的坊市。就依託著碼頭邊上的生意,客棧、酒館、藥館門前,各自揚著自家的幡。
數以萬計的漕工在此處忙碌,人潮如涌。
夾在貨運碼頭之中,還有一片僅供客船停靠的泊位。
如今在入京之前,或南下出京,都是要經停滄州一回。一是見一見大名鼎鼎的安京侯所新建的城池,二是在滄州補給,或是乾脆就在滄州賣貨補貨,多賺一筆利潤。
而從客船走出的侯應遴與旁人的心思不同,他此行竟是回鄉。
他出身滄州,早在六年前考取秀才,又有學政的推舉,得了貢生的身份,前往京中國子監讀書。
在國子監進修了三年之後,卻在隆祐二年的恩科之中,與登榜失之交臂,沒能得再進一步考取舉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本是意氣風發的闖蕩京城,但因為寒門出身,又無功名傍身,在京城是寸步難行。
貢生是能做官的,由吏部指派,到地方為學正、訓導,或者更偏僻的地方為知縣、縣丞、教諭等官職,起點已經算是不錯了。
可京城的貢生實在太多了,像他這種成績不錯且完學的,隨便在巷口丟個磚頭,沒準都能砸倒一個,而他更沒有人脈,這種對人名才有官職的事,根本輪不到他。
在京城混不下去的日子,最為難捱。
後來,他收到了家人的書信,得知滄州如今的情況,各行各業也都缺少人手,便頗為遺憾的回到了家鄉。
在京城時,他也略有聽聞,如今是安京侯岳凌主持滄州各項事宜,而且傳得神乎其神,說滄州有追趕蘇杭之相。
他雖然沒去過蘇杭,可他是從滄州出身的,親眼見過滄州是有多困苦,怎與自古繁華的蘇杭相提並論。
安京侯抗擊北蠻的時候,他也在城中,在夾道歡迎安京侯得勝歸來時,內心對安京侯的欽佩之情自是溢於言表。只是一地主政,誇大其詞,誇耀功績是政客的通病,因為是安京侯在此,他還只是抱有懷疑的態度。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修個水車,就會當做修了條水渠,上報之時就是挽救千百人家,這些都是見怪不怪的官場套路了。
侯應遴以為安京侯也免不了俗,他歸來,主要還是尋個差不多的營生,奉養家中高堂。
可一到碼頭,他都禁不住揉了揉眼,竟然真以為自己來到了蘇杭。
船載綺羅,人煙稠密,和他記憶中的滄州,完全對不上號。
就算是這碼頭,都大了好幾號,更別提從船上就能眺望到的坊市,磚石鋪設過的通路一眼望不見邊際,似是直通向城內的。
「船家,這是哪啊?」
「這是哪?你船票到哪就是哪啊,撞客了不成?快下船,我們還得趕著去漕運會館歇息呢。」
「漕運會館,又是什麼東西?」
侯應遴茫然無措的被人群推著走,直到出了碼頭,來到坊市的大街上,他的腦中仍是一片恍惚,還沒清醒過來。
家鄉故土,今時今日竟如此陌生。
他記憶中,出碼頭到城內的距離,這路程是飛沙遍天,兩邊都是水淹的荒田。
而今日,兩邊儘是屋舍,眺望遠處,稻田連疇接隴,往來儘是勞作者。
「客官,可是初到滄州?用不用小的給幫你指個路?」
斜角里鑽出一少年來,著了一身粗布麻衣,雖然衣服是補丁摞著補丁,但洗得涓白,倒也有幾分乾淨,不惹人討厭,面上則是笑嘻嘻的討好著。
侯應遴本想說自己是本地人,可望了望街面,眼下也與外鄉人無異了。
「小哥,這滄州城往哪邊走?」
在侯應遴審視著少年的同時,少年也早就將他的衣著相貌打量了一遍,書生的方巾儒袍,一眼便能看出身份。
笑著道:「瞧這位相公的打扮,也是來清風書院謀差遣的吧?」
「清風書院又是什麼?」侯應遴心裡納悶的緊,當面還是與少年塞了一個銅板,「小哥若是熟知裡面的情況,不如給我介紹一二。」
少年拿著銅板,歡喜收進了懷裡。
他最喜歡看外地人沒見識的模樣,還能有賞錢領,遂侃侃而談道:「相公此時來的正是時候。」
「如今清風書院開了第三個年頭了,前年頭一回鄉試之後,去年開春竟有一人高中了進士老爺,當真了得。書院的名氣愈發大了,往來求學求差遣的人也多著呢。」
「相公若是個秀才出身,那進門就可以當個學正,若是個貢生出身,那至少能做個直講,當然這都是沒官職的,只是書院按照國子監來設的,大家習慣這麼叫而已。」
侯應遴疑惑道:「貢生出身,最差也能當一地教諭,在這書院裡,竟然都不能與博士相比,上堂授課?」
少年訕訕笑著,「相公當是貢生出身吧?書院剛建時,貢生是行的,如今直講之上都是舉人出身的老爺了。老爺們還沒領到官職,就在書院中一面授課一面進考,貢生的確不夠看了。」
侯應遴愕然當場。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努力,沒想到家鄉更努力,自己竟是被家鄉都淘汰了。
「為何滄州城能羅網這麼多的人才?」
一說起此事,少年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那自然是因為侯爺了。侯爺名聲在外,想來投靠的幕僚不計其數。當然,侯爺自己就是兼有文武之能,哪用得上幕僚,便都去侯爺手下各處當差了。」
「書院是侯爺最重視的一項了,每年撥銀都按萬兩計,如此富有還怕沒人來投嗎?」
「侯爺說,下一次春闈要再有功名上的突破,就算是有業師考中,侯爺也會賞賜。如此,清風書院便是自下而上都在學,學風甚厚呀。」
自這少年開始說話,侯應遴臉上的驚訝就沒停過。
若真按照少年所言,這清風書院比國子監學風都濃厚,國子監作為大昌第一學府,可其中求學的學生卻良莠不齊。
如他這種學政推選的,都是來路正的了,還有大量的恩貢、附貢、增貢、廩貢,只是憑藉銀兩或關係便能在其中讀書,這種當屬害群之馬,學了個狗屁不通。
可壞容易,學好難。這就是這一批學生,就帶壞了如今國子監的風氣。
致使每次科舉,國子監就考不過江南出身的學生。
堪堪迴轉過神,侯應遴面上擠出些許笑容來,「小哥談吐不凡,看來也是讀過書的。」
少年連連點頭,「讀過,我去鄉里的義學讀過書,但是家裡孩子太多了,不能人人都讀,我便只能來城外做些指路的營生了。相公可是要進城?城裡的好地方可就多了,我帶相公走一遭?」
侯應遴又給少年三個銅板,「好,那就有勞了。」
少年喜笑顏開,講解起來更是賣力,「要說城裡,最好的去處莫過於崇正樓了,此樓舊時為黃家園林,是侯爺主張修建的城中第一景,到處亭台樓閣,花鳥相隨,最高的一座提名『崇正』意思就是後來者,要以黃家的故事為鑑。」
「若是說起黃家,這故事可就多了,若是相公感興趣,我便在路上給相公講了。」
「不管如何,當下黃家園林大部分都被清風書院徵用了,崇正樓今年修成之後,才開始對外開放,在崇正樓還能聽到書院裡的讀書聲,自是相公最好的去處了……」
侯應遴頷首,「好,那我們就先去看看。侯爺當真了得,若不說這是滄州,我還以為是什麼富饒的地方。」
少年也是笑道:「那是自然,我們便是土生土長在滄州城,也難以相信滄州有今日呢,更何況是外地來的相公您呢。」
侯應遴自嘲笑笑,而後搖了搖頭。
……
被滄州全城上下軍民百姓所尊崇的安京侯岳凌,此刻反而就在城外。
如今正值五月,氣候適宜,正是田間插秧的時候。
連年的耕耘,滄州城的荒田開墾過半,統計登記上魚鱗冊的田地,如今就有五百萬畝。
滄州的糧食如今不但能自給自足了,還能反哺京城,多餘的糧食都能換作銀兩。
而新的一年到來,岳凌自是也不敢怠慢。
雖然諸事纏身,但有些事還是要親力親為的。不能巡查各地,但視察滄州周邊,是免不了的。
而今日,他更是帶著小姑娘們來外面透透風,她們也是在房中憋得久了。
「侯爺!?」
「見過侯爺!」
田地中勞作的百姓,見得岳凌來此,都趕忙丟下了手裡的活計,與岳凌問好。
岳凌抬手虛扶,「不必多禮,各自忙著就好。我也是隨便看看。」
說著,岳凌在一位老農面前落了馬,在他背後的籮筐中撥了撥,「今年的秧插的如何?」
「回侯爺話,沒出什麼差錯,都是照常做事的。」
岳凌頷首,將老農身上的稻種接了過來,而後脫去了鞋子,挽了挽褲腳,手指圈著一片地道:「今日得閒,這片地我幫你種了,也是帶她們體會一下種地的不易。」
老農誠惶誠恐,「侯爺,這小老兒怎麼敢呢……」
第二章晚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