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隔著千萬里遙遙觀測。
所見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疏離,那麼不和諧。
靜等著玲瓏唱完,許知秋抬眼覷她:
「你耍夠了?」
玲瓏轉頭,朝他嫣然一笑:
「抱歉,死了這麼多年乍一復活,就想找些人說說話兒,貽笑方家了。」
「這我倒能理解。」
許知秋三世為人,好歹也死過兩次,確實容易念想從前。
「你我所處之山,名曰『不庭』,此山還與另外兩山遙對……」
玲瓏說著,指向東方。
許知秋跟著看去,
視線盡頭約莫百十來里外,有一座略微凸起地平線的丘陵。
她又指向南方,同樣百十里外有條明顯山脊,高度堪堪摸到雲邊。
三山呈品字形分布,大約占據了數千里方圓。
「此二山者,一曰榮山,一曰巫山,你可知否?」
「……」
許知秋沒有回答,並非被她問住了,而是感慨。
千萬年滄海桑田,地殼變動,以致於那榮山化作丘墟,巫山也已傾頹,不負當年。
惟獨腳下這不庭之山,依然挺立,或許自千萬年起就未曾變化過。
玲瓏接著道:
「山海經·大荒南經第十五卷有雲——有榮山、榮水出焉,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zhǔ)。有巫山者,西行黃鳥,帝藥,八齋,黃鳥於巫山,司此玄蛇。」
意思是說,
有一座榮山,榮水就從這座山發源的。
在黑水的南岸,有一條大黑蛇,正在吞食麈鹿。
還有一座山叫巫山,在巫山的西面有隻黃鳥。
天帝的神仙藥,就藏在巫山的八個齋舍中。
黃鳥在巫山上,監視著那條大黑蛇。
以上是照本宣科的解讀,也都是老黃曆了。
唯有許知秋心裡門兒清。
玄蛇早在先前已被他夯死了。
那黃鳥也沒了營生,不知在哪趴窩。
再者,長生藥也根本不在那所謂八齋之中,而是在西南更遠的天帝寶庫中。
哦對,眼下在三一門兒的府庫里擱著吃灰呢。
但說到底,這裡也不失為一處上古名地。
「此處山村,乃是我巫族經典中所記載的上古絕密之地,唯有歷代巫女方能知曉。」
許知秋指著下方那些巡而往復的村民們,
「這些人,都是真實的血肉。」
以他如今的觀力竟然也看不出端倪,那就只能證明一點——
這些村民都是真人,並非是執念作祟的陰靈,也並非是海市蜃樓之類的幻境。
但這現象總要有個解釋,
許知秋推測,這村子村民雖是現實,但似乎並非立足於穩定的時空。
果然,那玲瓏解釋道:
「此處由上古大神通者法力作用,截取了千萬年前的一段時空,留存到了今日。」
許知秋心說果然和自己的推測差不太遠。
正因有人干涉現實,才使得此山此村千萬年來不曾更變。
這是一段寄託於主世界中,不斷循環的時空片段。
兩個時空,相隔著千萬年時光,卻發生了接觸。
按說這會引起因果悖論,根本不可能發生。
但確實發生了。
可了不得。
「若非閒得冒油,為何做這管倒霉的事兒?」
許知秋這話並非信口雌黃。
且不提那人能耐多麼多麼了得,單說這種截取時空,創造平行分支的行為,勢必會引起某種反噬,禍及自身。
按佛家的話說,這叫業力。
哪怕再厲害的大能,也只能將反噬的後果盡力減弱。
但說到底,反噬畢竟存在,何況是幾千幾萬年持續下來。
「或許……不想忘吧。」
玲瓏語焉不詳,或許這個問題她也曾猜想過,但終究只是猜想。
「你帶我來這裡,不應只是請我吃個雞蛋吧?」
許心說那雞蛋還不是你家的。
另外再動個小心思,一天往這村里跑個百八十趟,那老太太家裡得養多少雞才夠給的?
真要能卡這bug,那天底下沒饑荒了。
胡思亂想僅是一瞬。
「那是自然。」
玲瓏淡然一笑,伸手指去:
「之所以帶你來這片山村,是為了讓你見到另一幅景色。」
許知秋望向東天,此時殘夜完全褪盡,東方天際綻起豪光萬丈。
晨光席捲過來,逐漸驅散了濃霧,好似在大地上鋪開了一層鎏金。
許知秋雙眸倏而一抖,
只覺得眼前的空間格局,在視覺層面上發生了極為醒目的變化。
那山村突然模糊了起來,模糊的原因並非失真,而是變得更為複雜。
好似兩片時空迭加在一起,各自占了三分虛實,雜糅在一處顯化出來。
「此為……」
隨著玲瓏手指之處,
一條起自九地,上參穹冥的斑駁古道,顯出真容。
「……虛空升龍道。」
眼前的一幕,一時甚至無法理解。
那古道寬百餘丈,高卻直達天際,甚至超出天際。
許知秋畢竟是穿越來的,起碼具備一些基本的空間概念。
而那古道仿佛延伸到了另一個緯度,使得所處的這片青天,竟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逼仄感。
這種感官上的「錯亂」令他久久難以消除。
「虛空升龍道?」
許知秋嚼了兩遍,問:
「這條道兒的另一頭是什麼?」
「或許是長生吧?我猜……」
許知秋鎖眉,「你猜?」
「是啊,我也只能給你猜測,畢竟千萬前的秘密,真相誰又知道呢?也許是機緣,也許是災殃……」
玲瓏眼眸閃閃,又念起一樁傳說:
「上古傳說,古神無道,人族共舉逆伐上蒼,一戰而帝業定……」
隨著她「帝業定」三字出口,東方旭日已經升起大半。
頓時,那升龍古道的氣象陡然一變!
一道宏偉的氣機貫穿天地,化作萬千星辰的浩渺光芒,沿著眼看褪去的夜幕朗月投射下來。
一時東邊夜空亮如白晝,西邊夜空卻暗沉如墨,反差分明。
西邊夜幕之上,每一顆星辰都在明滅閃爍,星斗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位移。
一時間,好似星穹抖動欲墜,牽引得此方天地元氣動盪不休……
許知秋不禁感嘆其宏偉玄奇,忽的又問:
「帝?你的意思,這是那上古天帝造下的手筆?」
玲瓏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攤了攤手,一副沒著沒落的樣子:
「你既入了寶庫,想必得了天帝傳承,等你承繼了帝業的時候,或許就有一切的答案了,到了那時,還望你不吝告知。」
「……」
許知秋自然無話以對。
待得日頭完全升起,那股時空交迭的錯亂感,也開始緩緩消弭。
很快,那升龍古道也逐漸隱沒,逐漸變淡,最終不可視。
「鬼斧神工啊。」
許知秋不禁感嘆,同時也意識到了自身的不足。
相比於那天帝的玄奇手段,自己當下的能耐雖然稱得上橫壓一世,可終究還是差了太多。
學無止境啊。
————————
又逗留了半個時辰,二人就離了這片山村。
待離得遠些,許知秋御空遙遙回望,可見一道似有若無的法界作用周天。
卻並不隔絕生靈,也沒有任何干涉地脈靈氣的跡象,仿佛只是用來彌合兩處時空交迭的褶皺,純粹的緊。
但哪怕是發現這一層,都需要極高的觀力。
這已經是無形之中的一個門檻了。
二人御空向北飛掠,不出片刻,撞見天狐小白迎面飛來,手裡捏著玄火鑒。
隔著老遠,小白就瞪眼睛了:
「你倆別離得太近,恁地惹人起疑!」
她見許知秋被那玲瓏拐了許久,猜想那睡了幾千年的巫女莫不是有什麼歪心思?
萬一搞了破鞋?
一來傷了老友在天之靈,二來也糟踐了「房東」的名聲。
委實不妥!
當然,她也知道許知秋的為人。
奈何再硬的好漢也架不住水一般的嬌娘勾搭。
於是按耐不住,循著路徑就追了過來。
許知秋接過玄火鑒,交到玲瓏手裡。
「如今南疆凋敝,還需你來善後,更要仰賴你收攏人心,使他們回歸故土,安居樂業。」
「這玄火鑒本就是你之物,如今物歸原主吧。」
玲瓏這次沒有拒絕,微微一笑,收入懷中。
可接著,卻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向許知秋:
「按說以你之能,即打敗了他,此界應再無抗手……」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獸神。
「不過我這人性子較之尋常軟糯女子稍野,今日若不與你斗上一斗,總叫人遺憾。」
「正好我現在恢復差不多了,要不……擇日不如撞日?」
看她突然提出邀戰,許知秋心想這女人怪不得能搞出獸神那等絕世妖魔,當年八成也是個心有傲氣的天之嬌女。
南疆巫脈法門玄奇,並不排斥煞氣陰氣這類異種能量,想必其吸納了那獸神的本源煞氣後,能耐應是更進三分。
他正琢磨答不答應
一旁的小白瞅著不樂意了,譏諷道:
「看你笑眯眯的樣子,倒是一點都不傷懷啊?真是枉費了他幾千年的痴心,讓人替他不值。」
玲瓏依舊臉色如常,回道:
「念一個人,是非要在臉上的麼?」
小白反道:
「我不管你在臉在心,你不是手癢麼,要不咱倆練練?」
許知秋差點拍手叫好,心說這倆老娘們年齡正合適,應該干一場。
詎料那玲瓏絲毫不惱,笑意盈盈忘了小白一眼,卻道:
「你雖是九尾天狐,道行通天,但所修畢竟不是人間法門,若以你為道參,恐叫我一無所得。」
這話叫小白心下微微一震。
任這巫女道行再高,又豈能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本相?
不禁心有猜測:莫非她先前吸納獸神本源時,還有殘存的靈識記憶與她融合?
也就是說,二者在某種程度上……融為一體了?
若是那般,那她現在究竟是玲瓏,還是獸神?
正當她猜疑不定時,玲瓏已經指向許知秋:
「還得是你,堂堂大丈夫,莫不是要迴避我一個女子?」
許知秋心說我是老光棍兒,可不是大丈夫。
但吐槽歸吐槽,哪好意思拒絕?
「那……點到為止?」
「來了!」
二人這便交上了手。
一旁天狐自然淪為看客,但不知為何,總是對那玲瓏有些不爽。
心道:
「這就等著看你挨姓許的揍了,且再給你找些看客,多栽栽你的臉面!」
————————
一大清早,
三一的弟子們有的剛起,有的乾脆一宿沒睡。
演武場上聚了一大幫,正無所事事之際,郭大壯最先接到小白的丹青傳信。
嘴損的他閱完當即跳腳:
「哎呀,狐三太奶請咱們看戲去!」
狐三太奶——是他們私下裡給小白起的外號兒。
「看啥戲?」有人問。
「師父跟人幹起來了!」
「啊?」
「還是個女的,聽說老漂亮了!」
「啊!?」
「那還等啥?金遁流光扯呼!」
當下各個來了興致,呼兄喚弟,心想著趕緊趕過去,保不齊除了鬥法之外,還能瞧上一出八卦。
許知秋傳法並不吝嗇,金遁流光這門手藝許多過了二重的徒弟都會。
哪怕有些修行弱的,被人帶著同樣也能瞬息千里。
因此不大會兒校場上就聚了一幫人,收拾收拾準備要出發。
唯獨柳瑩瑩手裡拿著丹青檄紙忙活個不停,也不知道在給誰發消息。
「師妹你幹啥呢?」
「你們先走,我後面自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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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一眾人按著小白給出的位置趕到時,許知秋和那玲瓏的戰鬥已經進行了好一會兒。
玲瓏乃是巫法大拿,許知秋則是玄門莽夫。
逆生的戰法偏向拳拳到肉,南疆巫法則是占了一個詭異玄奇。
玲瓏一介女流,自然不會傻到和他掄拳頭甩胳膊。
許知秋自然也不能太生性,畢竟只是切磋,於是起初基本是應付她。
不過很快那玲瓏就認真了,
雙手結印頌咒,不出幾個呼吸,肉眼可見直達天際邊緣,整片天幕都暗了下來。
空氣中腥風呼嘯,鬼影重重,四野儘是冤魂厲鬼的哀嚎聲。
仿佛這片大黑天之下,已是九幽地府,不復人間。
「借天地之威,我還以為只是我道門修真的專擅,想不到你南疆巫法也有相通之處,委實不賴。」
許知秋自然瞥見了匆匆趕來「賣單兒」的徒弟們,頓時就知道是那老狐狸搞的事兒。
倒也沒在意,並指在黑天幕上書寫起來:
「不過,你我頭頂上的,可是同一片天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