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前方的許知秋正朝這邊走來,金瓶兒與陸雪琪不知不覺都繃緊了身子。
在外人看來,這兩個小丫頭保持著站樁的姿勢,卻把頭同時歪向一旁,動作多少有些滑稽可愛。
「師父……」
兩個小丫頭同時叫了一聲。
「嗯。」
許知秋來到二人面前,「是方漪方澈吧?」
把手放在二人的頭上,她們正站著樁,身子不禁微微一抖,但隨即穩定下來。
別慌!沒出*******兒偷偷調整著呼吸,並試圖影響心跳的速率,更對自己催眠:
「沒事,他一定看不出來的,應靈魚,你要穩住!」
「……」
一旁的陸雪琪也是心臟怦怦直跳,她活這麼大,惟獨不擅長的就是偽裝。
這次易容上山,對她來說已經是突破底線的行為。
若非是被一片痴心鼓動,絕不會做出這等傻事來。
只是此刻近距離觀察著許知秋的側臉,感受著他近在咫尺的氣息。
陸雪琪竟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前段時間,聽說你們家中父母身體有恙,回去看了麼?」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妹妹方澈,也就是金瓶兒搶著答道:
「沒……沒呢,我和我姐想等正式入了門再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家裡。」
許知秋聞言也沒說什麼,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可以下樁了。」
撲通!
姐妹倆一個踉蹌,好懸坐在地上,接著大口喘息不止。
當然那都是演技。
或許金瓶兒可能真有點腿酸,但陸雪琪打小就耍過這門功課,此時反倒是懷念更多些。
「師父,您這次出關怎麼這麼早啊?」
郭大壯剛問出口,就被一旁的柳瑩瑩懟了一下,小聲提醒:
「你若是閒的沒話找話不如把嘴閉上!」
郭臉皮一抖,悻悻的閉口不言了。
許知秋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眼前的姐妹倆,忽的笑了:
「想不到這個當口,還能趕上見你二人一面,也算我的幸運啊。」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二人心裡咯噔一下子。
金瓶兒和陸雪琪此刻連相互對視都不敢了,臉上變得極為僵硬。
這話什麼意思?
莫非……
不!
絕不可能!
金瓶兒在心底吶喊——
就算你姓許的眼力通天,看得出我二人是易容的,可也不可能看得出我二人的真身啊?
邪門了不成?
除非……
趕得也巧,郭大壯這時站出來圓說:
「師父的意思是你二人也是好運氣,在師父和那獸神決戰之前上山了,好歹能趕上師父親自給你們傳法訓誡,如若不然吶……」
「砰!」
話沒說完,虞濁偷摸踢了他一腳,咬牙切齒道:
「你要是啞巴該多好?」
郭大壯這才反應過來,紅著眼捂著臉,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金瓶兒和陸雪琪內心的慌亂仍難安定,二人不禁偷偷朝柳瑩瑩投去眼神。
柳瑩瑩卻給她倆遞了個放心的手勢。
許知秋又道:
「非常時刻,築基得炁的步驟可以簡略一二,明日為師就為你們受戒,等拜過祖師後,就算正式入我門牆。至於後續逆生法門的傳授,恐怕就得由旁人替我了。」
金瓶兒聽聞此言,仿佛是因為受到了怠慢而不滿,竟鬼使神差的質問:
「為什麼!」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
許知秋把手放在她頭上,輕輕拂過,
「時間不多了啊。」
……………………
入夜,
臥榻之上。
「你說,我們是不是已經被他看出來了?」
陸雪琪回想起白天的細節,有些擔憂。
「你害怕什麼?」
金瓶兒語氣有些古怪:
「以你和他的關係,就算被揭穿了,難道他還能把你怎麼樣不成?」
「總是不好。」
「你沒聽白天那小孩兒說麼?他心裡有個人放不下,只有一個。」
金瓶兒說著,自嘲般的開始:
「我原以為,憑著與他的那段短暫緣分,或有可謀之處。可到頭來……根本沒在人家心裡留下過半點兒痕跡,我也真是自討沒趣……」
「你……」
陸雪琪見她如此,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站在她的立場,又能說些什麼呢?
……
二人一時沉默了好久,從三更沉默到四更。
誰也沒睡。
忽的,
「我想好了。」
金瓶兒忽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把匕首,刃鋒雪亮透藍,顯然淬了劇毒。
「明天,我準備用這個,殺了他!」
陸雪琪聽她這話先是一驚,接著卻面露古怪:
「你在說什麼傻話?」
這區區一柄匕首,哪怕淬了天下第一的至毒,又能奈他何?
「我知道……」
金瓶兒盯著房梁慘笑,她又何嘗不知此舉的愚蠢?
「你說,我要是死在他手上,他是不是就能永遠記住我了?」
陸雪琪猛的從床上坐起,冷冷盯著她。
這匕首是提前準備的,可見她早有此心,為人也當真險惡。
直過了許久,陸雪琪才道:
「如此做派,倒也不愧是魔教妖女!」
————————
如是深夜,不眠者另有其人。
許知秋在榻上打坐,呼吸微弱,似有似無。
窗前的燭台上一燈如豆,
忽的燭火搖動,火苗竟轉為綠色,使得窗上的燈影也跟著微微一晃。
而屋子裡轉眼間,竟多了一個身披黑袍的人。
許知秋緊閉的眼帘緩緩睜開,眼前的黑袍人恭恭敬敬的站著,朝他拱手:
「巫妖黑木,拜見大盈仙人。」
聲音幽幽,比那慘澹發綠的燭火還要來得滲人。
許知秋淡淡道:
「我三一開山二十有年,你算第二個溜進這裡的外人。」
那巫妖拱手低伏:
「三一門戶,自然不是我這等貨色配踏足的,我也深知自己的斤兩……若要強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當然,哪怕是此時夜探,也得是您讓我進來,我才進得來,您說是麼?」
他這番話把姿態放得極低,任誰也無法相信,就是這麼一個謙卑無害之人,居然就是引發獸神之難的罪魁禍首。
許知秋問:
「我很納悶兒,依著你造的孽,怎麼就敢堂而皇之的來找我?就不怕我當場斃了你?」
巫妖發出陰惻惻的笑聲,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懼怕:
「如您所見,對於一個死人,再重的懲罰不過是再死一次。」
「可對於一個已經死過的人來說……死這個字眼本身,又如何能再讓他感到懼怕呢?」
「你們南疆的人,說話都這麼繞麼?」
許知秋抬手,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撈點乾的,不然這就斃了你。」
巫妖身子微微一抖,鬼臉上笑容斂去,正色道:
「我可以給您提供一個保證。」
許知秋眉眼一抬,
「什麼保證?」
巫妖目光灼灼:「一個萬一在您落敗之後……那獸神也必不能活的保證!」
「呵,這倒有意思了。」
許知秋打量著眼前的巫妖,眼中一道寒光閃爍不定。
眼前這雜種,挑起了席捲天下的大風波。
非但害得自家徒弟修為盡廢,淪為凡人不說,更害得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如此滔天業債在身上背著,居然還有臉上門找他談條件?
真tm是世風日下,倒反天罡了。
「簇——!」
指尖一彈,綻出一絲紅蓮業火。
嫣紅的火苗在他指尖跳躍,然而那巫妖見到之後,卻是勃然變色!
身子一連向後倒退三步,倚著門板做出一副隨時要跑的姿態。
然而,許知秋心念一動,整間屋子已然自成法界,連一隻蚊子都飛不出去。
「看來你也認識這紅蓮業火,想必也深知此火專燒惡業隨身之輩,惡業越重,這火燒的越狠。那麼依著你身上所造的業,卻不知燒起來該有多疼?」
許知秋操控著火苗,緩緩朝他逼近。
而那巫妖進退不得,臉上露出深深的忌憚。
許知秋意思很明確——你不是不怕死麼?那給你上刑怕不怕?
「不……不!仙人且……」
一個慢字剛說出口,業火已經點綴在他的黑袍之上。
熊!
瞬間,業火將他吞沒。
如同澆了滾油一般,血紅色的火焰在他體表升騰而起。
「啊啊啊啊———!」
那巫妖開始在地上滾動掙扎,悽厲慘嚎。
一點也沒了先前的從容不迫。
許知秋仍盤坐在榻上,靜靜欣賞著他的慘狀。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這巫妖是個鬼力強大的凶靈之輩。
但就算如此,若持續被業火灼燒,不出一時半會兒必然灰飛煙滅,永不超生。
於是等聽得過了癮,便覺得差不多了,揮手攝取了他身上的業火。
僅僅這數秒,巫妖就被燒去了大半條鬼命。
此時他周身被黑炁包裹,連聲音也變得虛弱起來:
「仙人……可……出氣了?那麼……我們可以……接著……往下談了吧?」
許知秋不置可否,卻先問道:
「我有點好奇,你既然親手解放了他,為何現在又要除了他?」
「那不重要!」
許是被燒的夠嗆,那巫妖語氣激動:
「您只需要知道,從那他復活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和您、和這天下人站在同一立場了。」
這話讓許知秋對他露出譏諷和鄙夷,但巫妖不在乎,接著道:
「那獸神並非血肉之軀,乃是天地戾氣煞氣凝聚所生,是不死不滅的存在,我不知道您有何自信能殺得死他?但我有我自己的辦法,只要您肯把它給我!」
「哦?」
許知秋來了興趣,「不妨說來聽聽。」
那巫妖黑木,鄭而重之的念出了三個字:
「玄——火——鑒——!」
————————
次日清晨,
金瓶兒和陸雪琪早早就起了。
看那樣子,似乎都一宿沒睡。
說起這次的易容闖山,本質上就是依著性子胡來。
二人事先都沒有確切的目標和綱領,至於演到什麼程度,什麼時候該撤,也通通沒有明確的規劃。
說句不好聽的,無非是仗著偏寵,大膽妄為罷了。
大殿之前,許知秋端坐在太師椅上。
三一弟子分列兩側,添為見證。
金瓶兒和陸雪琪跪在他面前,後者心底有些尷尬忐忑。
都演到這份上了,究竟是現在亮明身份和他鬧上一通?
還是再往下演一演,硬著頭皮先把頭磕了再說?
一時舉棋不定。
陸雪琪此刻大半感官都集中在金瓶兒身上,生怕她做出什麼傻事來。
「當以至誠,臨事謹重,不得偽詐行事,心智混亂。」
「當守炁定神,如臨白刃,不得苦勞傷身,喜怒失常。」
「當隨事行法,若使失節錯亂,則臨事不神……」
許知秋望著身前跪著的二人,眼神溫和而平靜:
「以上就是我三一的律法門規,他們每個人當初拜師的時候,所聆訓的都是這些教條。」
「可今天,對你二人,我卻想說點別的。」
陸雪琪身子微微一動。
許知秋先是從太師椅上起身,席地而坐。
「大伙兒也別站著,都坐過來吧。」
他朝在場的徒弟們招手。
眾弟子面面相覷,隨後都圍坐了過來。
師徒們席地圍坐一圈,許知秋指著自己雪白的頭髮:
「自從十年前你們大師兄去了以後,為師就一直維持這逆生,心力實在有些不夠用。如此免不了對你們疏於些管教,慶幸你們一個個都懂事,成長得甚慰我心。但說到底,為師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的……」
弟子們立刻勸止——
「師父您這話可真是折煞弟子們了。」
「對呀師父,您可別這麼說。」
許知秋笑了笑。
「這不今天天氣好,心情也好,沒別的,就想和你們隨便聊聊。」
他隨和的姿態感染了周圍的徒弟們。
於是一個個心情也高漲起來,有人甚至提出:
「師父啊,能不能先和我們說道說道您年輕時候在師爺手底下學藝的趣事兒?大伙兒都想聽啊!」
這話一出,頓時贏得不少附和。
「我的事兒?」
許知秋不禁朝後頭的祖師大殿瞥了一眼,那位「先師左公若童」的牌位,如今還在那貢案上安靜佇立。
在那下方,還有一個個後來填上去的靈位。
師叔似沖、大師兄澄真、以及水雲、長青、陸瑾他們……
這些隔世的親友,有的早已故去,有的或許現在還活著。
但無論是死是活,只要在這桌上供著,那也算個念想。
許知秋是個念舊的人。
「既然你們想聽,那我就,和你們講兩個故事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