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金姑娘來了。」
金瓶兒被下人領到了一座裝飾華美的二層小樓。
掀開一層珠簾,入眼是一間女子香閨,紫檀的桌面上擺著兩副青瓷的杯盞。
一位白衣女子衣著立領,袖口緊綁,頭髮隨意的在腦後梳成個馬尾,看起來甚是幹練。
「妹妹來了。」
她起身相迎,清秀明艷的臉上露出一抹乾淨的笑容。
她看上去三十左右,那明眸皓齒中,隱約可見幾分不曾走遠的少女嬌憨。
金瓶兒認得,此人正是幽州接天樓的話事人,也是那許知秋的舊時故人。
說起接天樓的規模,在聯盟內並不算大支,也並沒有太高的話語權。
但在幽州這地界,卻是一等一的好使。
此次合歡殘部歸化修真聯盟,說白了就是脫離魔道轉投正道陣營,既是寄人籬下,自然要把姿態儘可能放得低一些,
「這段時間,多謝樓主幫襯,瓶兒感激不盡。」
「妹妹何必如此拘謹?」
說話之間,飛飛已經為她沏好了上等香茗,
「此次請妹妹來,就是想同你說說話兒,請。」
說著把茶杯推到她面前,然後那雙眸子,就在金瓶兒臉上打量了不停。
那蒙面的薄紗絲毫不能阻擋她的目光,她似在欣賞,又似在拿這張臉同自己比較。
金瓶兒陪她看的微微有些不自在,撿起茶杯抿了一口,問:
「樓主對魔教……可有什麼看法麼?」
「怎麼突然問這個?」
金瓶兒遲疑一番,搖頭苦笑:
「事到如今,如我這班人,總該是好奇的。」
「自古正邪不兩立,若說看法自然也有,我本來是從不信任魔教中人的。」
「那又為何……」
「因為我信他。」
飛飛直視著她,字字清晰的道:
「他說你沒問題,那你就是沒問題。在我這裡,這點不容任何人質疑。」
「……」
金瓶兒一時無言,腦海中往事紛呈。
想到許知秋,
『能讓旁人無條件的信任你……多麼讓人羨慕啊。』
窗外市井聲陣陣,二人飲了幾盞清茶。
女人間談話難免絮叨,但甭管明的暗的,始終都能圍繞核心不跑題。
「那年,我等皆是陌路,因臭味相投,共赴虞地……」
飛飛同她講起自己與許知秋相遇的往事。
當然,這也是金瓶兒很感興趣的事情。
聽完才明白,原來面前之人與他,頗有一段共患難的交情。
「你……也喜歡他麼?」
金瓶兒突然發問,但隨即察覺不妥,一個「也」字,似乎有些說漏嘴了。
飛飛卻像是沒察覺似的,一邊玩弄著手中的青瓷杯盞:
「且不談他道行本事。試問,單是這樣知冷熱,又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兒,天下哪個女子不心儀?」
「不過我當然也知道配不上他,所以這些年來,只是藏在心裡的一個念想罷了。」
金瓶兒忽然想起一個人,與她頗為近似。
如今看來,豈不正如渠娘那般?
明知不配,遂把心思深藏,多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半分。
與她倆相比,自己何其幸運?
至少可以確定,他心裡有自己的位置。
如今自己也算脫離了魔教範疇,今後,該有資格去接近他了吧?
想到此處,金瓶兒心底複雜之餘,還有淡淡竊喜。
忽的問:
「可是……你不遺憾麼?」
她剛問出這話,木質樓梯一陣擂鼓。
蹬蹬蹬——!
一個梳著兩個總角、看著三四歲的大胖丫頭,蹦蹦跳跳的鑽入飛飛的懷裡,甜甜喚了一聲:
「娘!」
飛飛頓時笑盈盈的摟過撒嬌的女兒,嗔怪起來:
「娘在和這位姨娘談心,你偏來搗亂。」
母女溫存了一番,看的金瓶兒甚是艷羨。
回答金瓶兒方才的問題,飛飛略有唏噓:
「如你所見,我成婚數個年頭了,夫家是入贅的,結婚時,知秋大哥也曾親自登門吃我的喜酒。彼時我內心深處……說不清什麼感覺,總之是不太好受的。」
「但隨著孩子出生,漸漸長大,我卻想通了……」
飛飛抱著女兒,那小胖丫頭則是一臉好奇,瞪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打量著金瓶兒,似乎在比較她和娘親哪個好看。
「……可這世上的事兒,不一定非得有個結果啊。」
「……」
聞言,金瓶兒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用飲茶來掩飾心中情緒。
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二人又聊了一陣兒,樓梯口又傳來腳步聲。
這次卻是方才那個下人。
「樓主!」
那人看著明明有話要說,可瞥見一旁的金瓶兒,卻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聞言,那下人才道:
「正好勞您二位快去看看!這位金姑娘的門人,和聯盟弟子……起了些衝突。」
金瓶兒眉頭一蹙,心裡頓時有些不好的預感。
…………
現如今合歡的殘餘門人,哪怕算上金瓶兒在內也不足十指之數。
自從來到幽州以後,
每日由聯盟的執事弟子進行問詢、登記入籍、查找有無惡劣前科等等。
不過這些合歡弟子多是三妙死後入的門,算是沒趕上好時候,此後合歡在許妙娃領導下一直低調行事,封山後更沒什麼作惡殺人的機會。
前期工作進行的不可謂不順利,在接天樓的安排下,安排她們的駐地也在建設當中。
本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前路光明的。
誰知,越是擔心什麼,就越是發生什麼。
當飛飛和金瓶兒趕到之時,場面上人群被分成了三方。
一方是接天樓的弟子,居中調停拉架。
一方是合歡派弟子,多是身上帶傷。
一方則是聯盟直屬的弟子,也多是滿身狼狽。
雙方無不是一臉憤愆,怒視對方,仿佛隨時要大打出手似的。
「怎麼回事?」
飛飛問話,底下人向她和金瓶兒稟報起事情來由。
原來起因很簡單,
聯盟的辦事弟子不慎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合歡弟子這邊不樂意聽了,雙方話趕話最後就打了起來。
本來口角之爭,根本算不了什麼大事。
可不知為何,雙方一真動起手來居然戾氣大增,下手一個比一個兇狠。
若非接天樓弟子仗著人多,插手及時,這功夫必然整出幾條人命不可。
當下場面,要說最難堪的,莫過於金瓶兒了。
她來到眾弟子身前,見她們傷勢有輕有重,柳眉不禁深深皺起。
低聲問:
「怎生如此不知進退?」
手下弟子不忿,趕緊辯解:
「掌門!我們也想息事寧人,實在是他們太……」
話沒說完,卻被對面聯盟弟子搶過話來,深深譏諷道:
「婊子從良,等同於母豬上樹,莫要憑著兩片嘴皮就在這兒信口招搖!誰會信你?」
這話一出,頓時引得同袍鬨笑。
有人附和:
「說的對!何況還是魔教的妖女,以為傍上了三一那位就能再世為人了?我告訴你們,這輩子都別想真正入我正道的門檻!」
飛飛臉色驟然一變。
「來人!」
接天樓弟子齊齊出列,將他們團團圍住。
那幾個聯盟弟子不禁嚇住了。
接著飛飛一聲令下,把他們全都綁了起來。
聯盟弟子自是不服,瘋狂掙扎不休,奈何人數被碾壓,只剩徒勞。
「你、你們幹什麼?我等是聯盟直屬,你、你沒有權利這麼對我們!」
飛飛粉臉生霜,顯然動了真怒:
「爾等區區小卒,於這世間有何功業?膽敢非議大盈仙人,給我拖下去挨個掌嘴!」
「是!」
那幾人便被拖了下去,不多時耳光聲與哀嚎聲陣陣傳來。
「妹妹,莫往心裡去啊。」
飛飛生怕金瓶兒多想,出言勸解:
「今日之事不過是個意外,待我修書一封,讓聯盟換一批幹練弟子來,我在此保證,以後斷不會再出這等事情!」
金瓶兒搖了搖頭,臉上止不住的黯然。
此時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人心中的成見好比一座大山。
你可以自欺欺人的無視它,可它始終在那兒,不可動搖。
出身魔教,哪怕日後改頭換面,也很難抹掉過去的痕跡。
就算有人幫著引路,多番周全,可瞞得了旁人,瞞得住自己麼?
真正的難堪,就是把這個尖刺藏在心裡,心臟每跳動一次,它就提醒你一次——你,還是那個世人所不容的魔教妖女。
想到此處,
金瓶兒忽的抬頭望天,只見北方雲翳遮空,彌蒙黯淡。
她在心底澀然苦笑:
『看來你我……終究還是難走到一起啊。』
轉頭對合歡門人下令道:
「幾位師妹,咱們該走了。」
飛飛見狀趕忙擋在前面:
「妹妹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怎生說走就走?再說你若走了,叫我如何與他交代?」
金瓶兒:
「這點樓主不必擔心,我自會找他說清楚。」
金瓶兒態度堅決,飛飛最終沒有攔住他。
她也只能儘快給三一門去信,告知此事。
…………
於是,金瓶兒帶著合歡門人離開了龍湖城。
眾人御空飛了半日,趕在天黑日落前,尋了一處避風雨的破廟過夜。
可還沒等她們生起火堆,鋪上乾草床,又有一撥人跟著落入廟中。
這幫人各個腮幫子腫脹發紫,口角帶血。
顯然是方才被飛飛下令抽過的那些個聯盟弟子。
只是卻不知為何,竟追到這兒來了。
金瓶兒及眾門人自然戒備起來。
看這些人各個呼吸粗重,
眼中的暴戾憎恨幾乎要化作毒火噴出,將她們焚燒殆盡。
「你們追到此處,是想怎樣?」金瓶兒冷冷問。
那幾人竟全然不理她,自顧交談:
「我聽說這個領頭的妖女叫金瓶兒,與許門長他老人家……」
「放屁!三一那位豈會看上她?」
「我看她是仗著狐媚邪法,一時迷惑了仙人心竅,待我等為仙人除了這禍胎!」
「對,咱們這就殺了這些妖女,還許門長他老人家一身潔正!」
話說到這,儼然各自祭起法寶兵刃。
一場爭鬥,眼看不可避免。
金瓶兒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只覺得身心俱疲。
時隔許久,她早已將許妙娃所贈那枚「色香空寂白骨舍利」完全煉化。
如今,以她大成的合歡法,加上至寶合歡鈴。
可以說普天之下高人雖眾,但能穩勝過她的卻不足十指之數。
眼下收拾這幾個聯盟弟子,不過是彈指動念的功夫。
只是那樣一來……
遲疑也僅僅是一瞬,畢竟是合歡掌門,要對自己的門人負責。
只聽聞金鈴搖動,她那雙眼眸中亦隨之綻起光暈。
只是這一個眼神掃過去,對面那幾人的雙眼卻同時喪失了焦距。
「呃呃呃……」
受奼女媚攝魂,五感盡為之所奪,化作痴呆僵在原地搖擺起來。
金瓶兒隨即對手下門人下令道:
「只打斷手腳即可,切莫害了性命,否則我等日後再無安寧之日了。」
「遵命!」
幾個合歡門人先前受到羞辱,此刻早就按耐不住,邁著款款婀娜的步伐朝他們走了過去。
待得其中一個嫵媚女子,將那隻纖纖玉手,撫摸上那聯盟弟子的脖頸。
忽的只聽——
唰!
瞬間一顆大好人頭滾落。
頸切面迸出的動脈血將那女子胸前染紅,她指尖蘸著血漿,放入口中吮吸品嘗,露出一抹滿足的笑容。
如此猩紅點綴,於她的嫵媚姿容中,平添了一抹怪誕和癲狂。
而其餘人亦不甘示弱,各自就著手中兵刃,或是剜出心肝,或是戳透眼窩。
再有的,掰開嘴把那舌頭連根扯斷抻出來。
不過是幾個彈指的功夫,已將這些人屠殺殆盡。
「你……你們在幹什麼!?」
金瓶兒臉色煞白,竟一時看懵了。
這些師妹門人的癲狂樣子,簡直從未見過。
「誰讓你們殺人!你、你們魔怔了不成!?」
正要動手制服她們——
驀然,耳畔傳來「嗡」的一聲,使得金瓶兒頭腦變得昏沉。
耳邊似乎響起無數言語,嘈雜不清,更聽聞一陣不可辨認的古歌低吟著,操著抑揚頓挫的腔調,裹著她的心神沉淪。
她頓感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物象皆開始發生形變。
仿佛各種色彩像顏料一般融化開來,轉眼再交融在一起,使眼前變得一團熬糟。
她心頭髮悶欲吐,恍惚間五感靈覺盡數為之所奪。
此生此世,從經歷過如此怪誕體驗。
短短數秒,眼前如幻燈片一般飛速閃過幾千次,卻都是一個畫面。
那是一座古拙蠻荒的青銅祭壇,
祭壇之上,站著一位全身華貴裝飾的女子。
那女子滿頭銀髮,頭戴冠冕,身後長袍拖到腳下,上面繡著星斗圖案,邊緣寫滿了她不認識的文字。
那女子左手持著一桿法杖,右手則向前抬起,似在隔空抓握著什麼。
在祭台下方,密密麻麻,鋪滿了匍匐跪地的人們。
祝禱聲如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卻都吟誦著她分辨不清的言語。
金瓶兒突然感覺一身性命盡數被封鎖,連眼皮都再難眨動一下。
腦海中,似是那女子的意志,激盪開來:
「汝既身具因果,或可壞法此界天人,快入我彀中。」
接著,在金瓶兒周圍,空間驟然發生扭曲,凝成一個怪異複雜的輪廓。
仿佛一隻無形的巨手,以更高的緯度降臨此間。
待那五指合握,便將她完全攝住。
此時空間的扭曲形變也達到極限,接著,如摘瓜果離藤蔓……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消失了。
數千里之外,亢龍峰上。
正處於天心狀態下的許知秋陡然心念一震。
接著,感知力如潮水海嘯,跨過數千里山川被他投送過來。
然而,卻只捕捉到一絲空間畸變後復原的微弱痕跡。
終究,來遲了一步。
便任由那些合歡弟子,在鮮血與死屍構建的極樂舞池中,癲狂錯亂。(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