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5.自渡(五)
沒等江生再舉起刀,丹葵已經沖了上來。一打一他不配當丹葵的對手,眼見不遠處那兩人也被小多打倒,他咬緊了牙往外逃。
不巧,前來救火的官兵恰好趕到,橫了一排堵在門口。領頭那人見江生慌忙逃竄,怒然大喝:「跑得跟個燒了尾巴的狗似的,定然有鬼!把他給我逮了!」
江生連呼冤枉,還是被捆住了四肢,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直到被人用腳挑起下巴,對上一雙輕蔑的眼,他才破口大罵道:「裝闊氣騙人的臭婊——」
話沒說完,小多一巴掌將他抽得唾沫橫飛,罵道:「東家何處對不起你?你竟敢殺人放火!」
江生牙間滲出血來,他看向官兵頭子,冷笑道:「官爺,賤籍做不做得商人?!」
官兵頭子命令手下先進去救火,隨後掃了掃昭昭三人,答道:「依律法不能。」
江生趴在地上,用下巴指了指昭昭:「這女的便是個賤籍出身的婊子!不知她從哪搞來了我們貨倉的地契,成了我們的新東家。大伙兒被她騙得團團轉,我大哥也被她捅陰刀子害死了!我意外發現了真相,她便想殺我滅口!」
官兵頭子看向昭昭,破了口的衣袖下確有黥字,他臉色驟然陰沉。
沒等他開口,昭昭淡淡道:「我脫籍放身了,不是婊子,更不是賤民。」
江生哈哈大笑,嘴裡的血和臉上的泥混在一起,顯得他像條發瘋的狗:「脫籍放身談何容易?你莫不是騙的人太多,把自己也糊弄進去了!」
官兵頭子皺起眉,沖手下揮了揮手:「一起綁了,帶回衙門審理。」
小多和丹葵上前擋住官兵,昭昭卻示意不用。她從懷裡掏出一頁紙,展開了遞給官兵頭子,道:「上面蓋著雲州府衙的大印,您瞧瞧?」
區區一個婊子放身,哪配用上府衙大印?官兵頭子暗道一聲不簡單,面前這小女娃來歷不凡。他有意敷衍過去,卻還是例行公事多問了一句:「姑娘,你的脫籍文書在何處?」
昭昭不緊不慢道:「十天前才上報府衙,還在走流程沒發下來。官爺若是不放心,大可把我押進牢里去。」
官兵頭子怕得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訕訕一笑:「姑娘金貴,哪能進牢里遭罪?等文書下來,麻煩您跑一趟來辦個憑據就是了。」
「你徇私舞弊!」江生怒吼道,「文書沒下來,她現在仍是賤籍,經商違法,按律——」
沒等江生說完,官兵頭子猛踹了他一記心窩腳,命令左右道:「把他嘴堵了。」
左右沒找到堵嘴的布,只好捏開江生的嘴,捧著土往裡灌。江生噁心得直翻白眼,卻強撐著沒嗆暈過去,死死地盯著昭昭。
「姑娘,這廝我先帶回衙門暫押。」官兵頭子指著剛滅了火的倉區說:「待你清點完傷損,來衙門共審。」
「官爺。」昭昭瞟了眼地上的江生,「此事不妨先讓我自己處理。實在不便,我再領著他去衙門告狀。」
見官兵頭子有些猶豫,小多立馬掏出銀子遞上去,笑道:「官爺,兄弟們跑一趟不容易,勞您替小的好好犒勞他們。」
官兵頭子接過銀子,喝令收隊,臨走前沒忘了留一句:「姑娘,切莫鬧出人命。」
火已經盡滅,黑煙直溜溜往上竄,把天燻黑了一小片。
貨倉臨江,梁家在修建時也做足了防火措施,但這把火還是鬧出了不小的亂子——幾間貨倉的外牆都有垮塌,低丘上的廒房也被吹上去的火燎破了屋頂。最慘的是那些昏在倉里的叫花子,因為窒息死了十幾個。
修補倉區和送葬安靈是一起辦的。
昭昭心裡算不上難過,但作為東家,她還是演足了聲淚俱下的悲慟。她在山背坡尋了塊清淨地,假模假樣地給梁老五立了個衣冠冢,又給眾人都立了無字碑,花圈紙錢鋪了一路。
這些事沒花幾個錢,卻讓昭昭賺足了人心。
是以,當幾天後有人來看笑話時,大伙兒操著傢伙就頂了上去:「又想來砸場子?」
來人約莫二十幾個,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來阻止江生施粥的別家管事們。
他們見昭昭這邊又是著火,又是死人,便站在大門外陰陽怪氣道:「誰敢砸你們的場子?也不怕沾了晦氣。」
兩邊互罵,像麵糊糊下鍋一樣沸起來了。幾十號人劍拔弩張,仿佛下一瞬就要開始動手。
負責修牆補頂的力工們有些怕,提著桶去找小多告辭。
小多立馬去報告了昭昭,沒一會,得了回復的他急匆匆地衝到兩撥人中間,打著哈哈道:「別吵,別吵,這剛死了的人魂還沒飄遠呢,指不定就被哪位兄弟叫回來了。」
誰不怕鬼神?眾人瞬間噤聲。
小多看向鬧事的那波人,道:「我家老闆請各位進去喝口茶。」
對面領頭的幾人冷笑道:「誰稀得喝你們那口茶?」
自傢伙計也抱怨道:「他們明擺著就是來看笑話的,小多哥你怎麼還擺上好臉了!」
小多擺擺手,示意夥計們安靜。又笑了笑,沖對面爽朗道:「大家都在清分壩做生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整得老死不相往來?」
對面依舊不屑:「是你家老闆先壞了規矩!亂了米糧的市價!」
小多眼中精光一露,很快又掩飾過去,嘆氣道:「這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我家老闆本意並非如此,實在是被奸人攪渾了水啊!」
見對面俱是一臉狐疑,小多彎腰做請:「各位不妨進去喝杯茶,聽我家老闆親口解釋。」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又說多個敵人多堵牆。若真有誤會,早些消解了也好。
小多在前面領著路,鬧事的人跟著他進了倉區。左右四顧時,有人瞧見樹上倒掛了個人,灰頭土臉慘兮兮的,隨又眯眼一看,震驚道:「你們怎麼把江生掛在樹上?!」
江生在清分壩混了多年,和其他商戶的管事們都算是熟識。眾人雖然記恨江生前些日子搭棚施粥,但見了他這副慘樣,心裡也不由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涼意。
小多懂他們的心思,但並不解釋,默不作聲地將眾人領進了正堂。
落座,看茶。小多說了句稍等,便先退下。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交流著各自聽來的閒話,有的說這梁家貨倉的新東家是位大小姐,有的說是個凶神惡煞的老寡婦,還有的說是梁老闆養在外面的小妾……直到緊閉的格門一推,一位稚氣未褪的小姑娘走進來,他們才如雷劈般僵住了。
這未免太年輕了。
昭昭坐上主座,看向愣怔的眾人,露出了教養極好的微笑:「久等了,各位。」
在座最年輕的都三四十歲,昭昭於他們而言是晚輩。一時間眾人不知如何接話,尷尬地喝起了茶。
「前些日子,給叔叔們添麻煩了。」
昭昭的語氣又輕又平,像是這輩子都沒經歷過什麼風浪。水靈靈的眼睛望著眾人,清澈見底,看不出半點壞心思。
眾人紛紛起身,一齊輕聲道:「擔不起,擔不起……」
生意場上就算有齟齬,他們也不好意思當面刁難個小姑娘。
昭昭示意眾人坐下,隨即拍了拍手。聞聲,十幾個夥計捧著呈了銀票的木盤走進來,挨個挨個擺在眾人手邊。
「每人二十兩。」昭昭笑了笑,「還請各位不要嫌少。我這兒生意還沒起步,養夥計的開銷也大,實在給不出更大的誠意了。」
她把姿態放得如此之低,眾人哪好意思打她的臉?只好一邊道謝一邊將銀票收了。
末了,有人問道:「方才領我們進來的那位哥兒說施粥的事並非您的本意,而是被奸人攪渾了水……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堂中瞬間靜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壓在昭昭身上,等她回應。
昭昭垂著眼,用茶蓋撇著浮沫,幽幽嘆氣道:「都怪我年輕不懂事。」
眾人不語,聽她又說:「我初來乍到,不知如何經營。見倉里爛穀子甚多,便問老管事如何處理。老管事說丟進河裡也不施給窮人,否則就是壞了規矩。」
昭昭眼角盈盈有淚,像極了個未經世事的善良姑娘:「我原本想著依了老管事的意思,可江管事又來跟我說他有辦法,保管不會出亂子。我便信了他,才惹出這番事。」
「你是說他安排人施粥,是為了討你開心?」有人問。
昭昭用手絹擦了擦眼角。未等她答,立馬有人嘲道:「那孫子什麼尿性你不知道?從前他想勾搭李家小姐!打聽到人家喜歡沒鬍子的男人,立馬就把自己刮成小白臉……我當時戲弄他說,萬一李小姐喜歡屁股沒毛的,你又當如何?那孫子立馬答道,我定把屁股整得比雞蛋還嫩還滑!」
眾人哄然大笑,左一句婊子做派,右一句生成男身可惜了。察覺到昭昭還在上座,眾人漸漸收了聲,道:「姑娘,既然您只是受了他的蒙蔽,那我們回去後就與各自東家說清。按照商行規矩,您只需把江生交出來,這事便了了。」
「我不能把他交給你們。」
「為何?!」
「因為他殺了梁老五,還放火燒了倉,又間接害死了幾個人。」昭昭淡淡道,「想必各位進來時也看見了,他正吊在樹上呢。衙門的官爺原本是要帶他走的,我將他留下,便是為了給大家一個交待。」
她緩緩起身,抬手指向不遠處被掛在樹上的江生:「三日之內,你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留他一口氣就行。」
江生雖然會做人,但因太過精明算計,這麼多年來也得罪了不少同行。眾人聽昭昭這話,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同情憐憫,但大多數都在思索怎麼藉機報復。
誤會解開,眾人告辭。昭昭叩了叩桌案,示意他們留步。
「此事我也有過。」她圖窮匕見,說起正事:「米價雖未上漲,但我的確壞了規矩。我願以多半成的價格收購你們各家的米糧。」
眾人求之不得。這幾年沒什麼大災,倉里都囤了不少米糧,有的潮了,有的發霉了,都是平時賣不出的壓倉貨。這回趕上昭昭提價大量收購,正好把潮米霉米混在新米里,一股腦地甩給昭昭。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事,立馬就有幾位管事和昭昭簽了單子。其他沒簽的,要麼是做不了主,得回去請示東家的意思;要麼是等著看昭昭夠不夠傻,算計著能摻幾分假;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江湖,對昭昭提價購糧的行為心存疑慮。
之後幾天,天天都有各家管事領著夥計上門,用鞭子藤條將吊在樹上的江生抽得渾身稀爛,極盡羞辱之能事。
昭昭支著頭,不冷不熱地倚在窗邊看了幾天,心中半分快意都沒有。若說從前看游明遭罪時,她的心還是一潭有點波瀾的死水,如今竟成了一塊石頭,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沒意思。」她說。
「只是沒意思嗎。」丹葵笑道,「你明明滿臉的不開心。」
不開心嗎?不開心什麼呢,昭昭也說不清。
落日時分,昭昭走到吊住江生的那棵歪脖子樹下,用一種無悲無喜的目光望著狼狽不堪的江生,問:「死了嗎?」
江生是被倒吊的,連續幾天都沒放下來,身上髒污惡臭,臉上卻還掛著討嫌的笑:「殺了我吧……我是個會被婊子騙的蠢貨,哪還配活著。」
風中飄來一枝無名的花,恰巧落在了昭昭腳背上。她蹲下身撿起,用碎了的花苞掃著江生的臉,輕嘲道:「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什麼人。」
江生閉上眼,厭惡道:「什麼人?」
「和我一樣的人。」
昭昭明白過來,她並非不開心,而是在惶恐。她怕自己哪天也像江生一樣玩脫了,淪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場。
「作為同類,你實在沒什麼出息,飛得太低,又墜得太快。將來我絕不會和你一樣。」
江生忽然哈哈大笑,他聲音嘶啞癲狂,帶著些許悲涼:「你怎麼可能會跟我不一樣!你害人,人又害你,永永遠遠沒個頭!你改不掉,也逃不了!」
「你也配斷我的命?」昭昭垂眼睨著他,「幾天後你就會死,有興趣的話可以變成孤魂野鬼跟著我,好好看清我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不會放過你的!」江生咬牙道。
昭昭置之不理,轉身離去。手中的花枝隨風去了更遠的地方,她輕嘆了一句,好可憐的花。
夜裡,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風聲嗚咽似有鬼哭。
天亮後,小多沉著臉來告訴昭昭,江生跑了。
跑了?
「他被倒著吊了幾天,腿怕是早就壞了!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竟像斷尾求生的壁虎一樣,扯斷了自己的腿,拖著殘軀爬走了。」小多越說聲音越低,即使他看不起江生,也不得不服這股狠勁兒。
昭昭臉色一變,推開窗再望向那棵歪脖子樹。原本吊著江生的繩子上,果然只剩了一條殘腿。
是的,只有一條腿。在風中飄搖著,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重複江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