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4.自渡(四)
屋裡沒有點燈,冷藍色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昭昭冰冷的眼底。
只見那黑影將窗紙戳出一個洞,一根細管伸進來,輕煙瀰漫。昭昭聞到了奇異的氣味,又悶又香,讓人莫名想睡覺。
「迷香!」丹葵壓低聲音道。
昭昭屏息,將枕頭下備好的短匕首握在手心。丹葵按住她的手腕,拿走匕首,正要躡步主動出擊,門上的黑影卻飄忽一閃消失了。
丹葵微微皺眉,對昭昭輕聲說:「沒逮住他,也不知是不是那男人。你若真疑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
忽然,門外火光乍起,熟睡的人從夢中驚醒,奔走驚呼道:「著火啦!著火啦!」
青條溝盛產青條石,由於石頭蓋的房子冬涼夏熱,鄉民還是住的草木房子。也不知火從何起,呼啦啦地燒燃了一片屋頂,火光沖天,人語聲救火聲不斷。
火勢迅速蔓延。昭昭和丹葵拍響小多的門,未得回應,便破門而入,將他從床上扯起來。
「著火了!」
小多迷迷糊糊的,晃了晃腦袋,嘀咕道:「奇怪,我這頭怎麼暈得很。」
昭昭指了指馬廄,那人騎來的馬已經沒了蹤影。小多皺眉道:「大半夜的,這人走什麼?」
昭昭跟小多簡單說了自己的猜想和方才的事,小多聽後怒道:「這江生果然是個心術不正的!當初就不該留著他!那人要是回去了通風報信,還不知江生會如何狗急跳牆呢!」
昭昭眼底冰冷,寒聲道:「不能放他活著回去。」
三人找鄉民要了馬,隨著馬蹄印一路追趕。誰知馬蹄印越來越淺,消失在一條叉路前。
夜色漆黑,山路難走,馬兒累得氣喘吁吁,不停呼哧出白氣。
三人停了馬,小多盯著地上平整的泥看了老半天,咬牙道:「那人怕是來過不止一次青條溝,老馬識途,曉得不少小路。我們是坐馬車來的,路懵子,哪能追得上他?」
昭昭不似小多那般著急,她冷眼盯著地上消失的馬蹄印看了會,又看向周圍密不透風的山林。
那男人的馬來時便跑了一路,已是疲勞至極。腳力怎會比他們騎的馬快?
小多急得轉圈,不安道:「昭昭兒,你快想想辦法!倉里雖然只有一堆爛穀子和叫花子,但江生萬一存心報復你,將貨倉燒了怎麼辦!」
「小蠻子。」昭昭看向丹葵,問:「你會不會訓馬?」
丹葵挑眉道:「你猜。」
「那人的馬就在附近,你試試看能不能把它叫出來。」
是否可行,昭昭心裡其實也沒底,只是從前在樓里打雜時她曾聽一個走南闖北的客人說過,北邊的蠻子跟馬混得比人還親。
丹葵捏起食指與拇指,放到嘴邊吹了一聲哨子,響亮的聲音刺穿寂靜的夜,驚醒了無數林中飛鳥。
一聲,兩聲,三聲……久久不得回應,小多眼中的希冀一點點消散,擔憂道:「咱中原的馬不聽你們胡人的話,怕是不管用。不如趕緊騎馬回清分壩,逮住江生就對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忽然響起一聲馬兒壓抑的嘶鳴,像是對丹葵的回應。三人趕緊衝進林中,卻只見被布條纏了嘴的馬兒倒在地上,不見那人的蹤影。
「人呢?」小多四處張望。
只聽林外忽然響起了馬蹄聲,那男人竟將三人引進林中,繞後偷馬去了!
他原想將另外兩匹馬殺了,可惜馬兒一見刀光就拼命揚蹄嘶鳴。迫不得已,他只好上馬揚鞭疾馳,拼命躲著身後兩騎的追趕。
男人就差沒把馬鞭揮出火花,又急又懼道:「新東家,你別追我了,我只是個來問話的!」
小多迎風大吼道:「那你為何想把我們三人迷昏?還點了火就跑!若我們真中了你的招,豈不是睡著睡著就被燒死了?!」
男人還在狡辯,昭昭懶得再聽。她將袖中的短匕首遞給丹葵:「投不投得中?」
丹葵一手接過匕首,一手將韁繩交給昭昭,蔑然笑道:「看好了。」
只見她隨意抬手一揮,一道銀光向前飛去,那柄匕首仿佛遵從了她的旨意,直直地插進了男人胯下那匹馬的身體裡。
這馬兒原本就只是用來拉車拉貨的民馬,哪能受得起這種罪?瞬間便驚得揚起蹄,哀嚎一聲悽然倒地。
男人毫無防備地被摔下馬背,跌得幾乎骨碎,他齜牙裂嘴地抽著冷氣,不斷痛吟。
丹葵盪下馬,率先走到他面前,踩死了他的背,沖昭昭和小多笑道:「我特意留了活口,是不是很貼心?」
「貼心。」昭昭將馬兒身上的匕首拔出,用帶血的刀尖挑起男人的下巴:「江生連老五都能殺,你竟敢幫他做事?」
男人似是被摔傷了肺腑,嘴角不停滲出血來,氣若遊絲道:「……我娘從前生病,快死了,多虧他幫忙請大夫才撿回一條命……他再畜生,我也得記他的恩情。」
昭昭聽笑了:「哦,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你娘還在世,你多半也不想死。既然如此,你跟我講明江生派你來時說了什麼話,我便放你走。」
男人抬起頭,眸子發亮:「……新東家,當真?」
「當真。」昭昭答得爽快。
事已至此,沒有更好的選擇。男人老老實實道:「五哥如今在哪兒、有沒有被他害,我不知道,只聽他說五哥不會回來了。他覺得這事不好遮掩,讓我來探探你的口風。」
「若是你反應不大,便讓我什麼都不要做。若是你發了狠,就讓我……」
他沒敢再說下去,小多憤懣地接過話:「就讓你能殺就殺,不能殺就趕緊回去傳話?他想做什麼?!」
男人有些害怕,怯生生答道:「我說不準,只知道梁大當家派人來了,他接待著呢。」
昭昭面色猛地一沉,難怪這想攀龍附鳳的男人敢忽然變臉。江生是她的管事,且與梁家熟識……江生想以她短期回不來為由,騙走梁家送來的租金,卷錢跑路!
男人咽了咽口水,望著昭昭求饒道:「新東家,您饒我一條命……您帶著我回去,我配合您演戲……」
話未說完,心口忽然發涼。他怔怔地低下頭,順著握匕首的手,一點點往上,看見了昭昭冰冷的臉。
「大家都不是好人。」她淡淡道,「你怎麼敢相信我呢。」
——
梁老五生前最喜歡這把竹椅。
江生坐在上面,手裡拿著個銀制的小算盤,最後看了幾眼,輕飄飄地扔進了池裡。
砰的一聲,濺起小小的水花。
旁邊的漢子咂了咂嘴,有些可惜道:「好精巧的小玩意兒,丟了做什麼?」
「看著晦氣。」江生抿了口茶,指著天邊慘黃色的夕陽道:「兄弟,青條溝離咱這兒遠,快馬都得跑兩天。你若等不及,我與你簽租契也是一樣的。」
漢子用手敲著矮几,似是在考慮。
江生放下茶盞,又笑道:「夏汛快到了,我新東家去青條溝做什麼你多半也能猜到,買石頭哪是一兩天能商定的事?你是梁大當家身邊的紅人,他離不了你,你難道要一直等在這裡?」
耽擱不起。
漢子嘆了口氣,最後問了一遍:「江生,你五哥在哪?」
江生面不改色地答道:「他在外面四處打聽哪家木材更便宜。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花銀子精打細算,多花半厘也是不肯的。」
又是一個短時間回不來的。
漢子雖然不耐煩,但還是留了心,道:「等就等吧。訂約交租不是小事,馬虎不得。更何況得拿著地契去官府上報,你做……」
「你覺得我做不了主?」江生輕輕一笑,「新東家動身時就知道梁大當家會派人來,提前把地契留給我了。」
漢子喜出望外:「那你前面為何不早說?快快取來。」
江生將漢子領進帳房中,讓漢子稍等。沒一會,他捧著一個重重的木匣走到漢子面前,用下巴指了指牆上的畫:「兄弟,那畫後有把鑰匙。我騰不出手,你取出來開下鎖。」
漢子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轉過了身,剛走了一兩步,後頸猛地發涼。破風聲響起,他被江生手中的木匣砸中,瞬間頭破血流,暈了過去。
江生居高臨下瞧著漢子的臉,真諷刺,這種蠢貨都能得到梁惜的重用,他卻在小小清分壩窩了這麼多年。
他冷笑一聲,開始扒拉漢子身上的衣服。果不其然在貼身的裡衣中找到了幾張銀票,整整三萬兩,足夠他逍遙快活一輩子。
門外響起腳步聲,是江生最親近的兩個夥計,輕聲道:「江哥,那群叫花子喝了下蒙汗藥的粥,都昏過去了。」
江生面無表情,問道:「那幾個人呢。」
他說的是梁老五的幾個親信。
「已經埋了。」
江生見兩人身後連個鬼影都沒有,微微皺眉道:「他們呢?」
平素受他重用的人不止這兩個。
檻外的兩人對視一眼,齊齊鞠躬道:「他們也昏去了。江哥,有我們兩個還不夠嗎?」
江生嘲弄一笑,這世道糟透了,人吃人狗咬狗,誰都不想被多分一杯羹。
「夠,當然夠。」
江生和梁老五不一樣,他不在意更不懼怕手下的野心,他有自信能壓得住一切。
他邁出門,迎著夕陽張開雙臂,在暮光中與慘黃色的天地一起呼吸,幾乎狂妄地說道:「三萬兩足夠我起家,將來我會發達,一步一步踩到梁惜的頭上。」
身後兩人答道:「江哥,我們相信你。」
江生回過頭,最後看了看自己長大的地方,冷冷道:「燒了。」
兩人謀財,卻不忍心害命:「江哥,那麼多人還昏在屋子裡……」
「全部燒了。」江生命令道,「把門鎖死。」
兩人只好將門鎖了,又取來油桶,圍著貨倉畫了個大大的圈,將乾草鋪在了油圈內。
江生拿著火把,一步步走上前,火星子挨上乾草,瞬間點燃。火光沖天而起,熱浪沖得他眯起了眼。
兩人已經牽來了馬,急切道:「江哥,我們得快些走!官府馬上要來救火了!」
江生的面容被照得模糊不清,他丟掉手中的火把,翻身上了馬,解脫道:「今後我就不是江生了。」
快意油然而生,他嘴角剛揚起笑,就聽身邊兩人驚懼道:「江哥!新東家……」
江生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昭昭小多丹葵三人就在他們身後,風塵僕僕,似是才趕到。
小多盯著著火的貨倉,攥拳怒道:「老五和夥計們都那麼相信你,你竟然——」
「相信?」江生冷笑著打斷小多,「沒屁用的相信,我不需要!」
馬背上的包袱中早就備好了砍柴刀。江生取出刀,沖身邊兩人道:「三個小娃娃,沒什麼好怕的!」他用刀指向冷臉不語的昭昭,陰狠道:「把這女的綁了,還能向她家裡要筆贖金!」
話落,他們如見了血的狼般衝上來。
小多和丹葵雖然有功夫,但無奈手中只有臨時抓來的木棍和短匕首,根本比不上他們有馬有刀。昭昭被兩人護在身後,手中握緊了木棍,時不時幫忙。
誰料還是被他們鑽了空子,昭昭手臂被扯住,被江生擄到了馬背上。
「昭昭兒!」小多撕心裂肺地喊道。
江生一記手刀重重劈在昭昭後頸,隨後揮著馬鞭急急往外衝去。手背忽然劇痛,昭昭竟沒昏過去,還用盡全身力氣咬死了他!江生痛呼一聲,昭昭趁機拔下頭上的簪子扎進馬兒的腹部,馬兒揚蹄受驚,兩人摔下馬背。
江生從泥里爬起來,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手,陰鷙道:「我原本想留你一命。」
前面那一記手刀並不輕,昭昭的腦子一陣陣發著暈。她聽見了小多幾乎欲絕的哭喊,看見了急急衝過來的丹葵……可近在咫尺的卻是要殺了她的江生,和砍柴刀發出的寒光。
刀驟然下劈,昭昭費力躲開了刀鋒,雖沒被命中要害,手臂卻涼得疼了起來。
「你……」持刀的江生愣住了,他死死地盯著被劃破的衣衫下依稀可見的黥字,像是受了什麼奇恥大辱般,怒然大笑起來:「婊子!我這幾日竟被你個婊子騙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