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01.自渡(一)
見過?
丹葵挑眉看向昭昭:「這麼有緣?」
昭昭的目光落在她耳後的小痣,慢悠悠道:「你有個近侍,你管他叫蒲蒲。」
丹葵抿了口茶,劣質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她笑得散漫:「我像是雇得起跟班的人?」
確實不像。她身上穿的是粗麻衣,又破又有灰。皮膚並不白皙,帶著些風霜的痕跡。
就連說話的聲音和語調,也與昭昭隔牆聽過的不太一樣。
正想著,堂外響起小多的聲音:「小姐,照他們那喝粥的速度,要不了半月就能把庫里的爛穀子清了!」
他興沖沖地走進來,在看到丹葵那一刻猛地愣住。
昭昭問:「發什麼呆?」
「……這姑娘有些眼熟。」
那日的丹葵雖披著大大的斗篷,但身量是遮不住的。
小多謹慎地打量著丹葵,昭昭用手擋住他的眼:「見到個漂亮姑娘就說眼熟?好沒禮貌。出去沏壺好的茶來,這壺陳得發苦。」
待他走後,昭昭重新坐下:「我這兒剛起步,還沒開始經營。你若領著人來我這兒幹活,怕是有的閒了。」
「有吃有住就行。」丹葵笑,「怎麼不接著剛才的話繼續往下問了?」
昭昭轉著茶蓋,淡淡道:「我不都說了嗎,能給我帶來好處的人都是朋友。我何必去糾結你是胡人還是漢人?」
丹葵喜歡昭昭這股沒心沒肺的的勁兒:「你不怕我另有所圖?也不怕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漢奸?」
她想逗昭昭,昭昭卻笑著說:「漢奸總得是個人吧。我出身賤籍……按大周律,訟則必敗,刑則必死,不可與常人相提並論,乃通人言之牲畜。都這樣了,難道還指望我能有多忠君愛國嗎。」
丹葵愣了一瞬,昭昭就不怕她把這些話告訴外面的夥計?
「他們不會信你。」昭昭也學著丹葵方才的樣子撇茶沫,「你肯花心思接近我,定然是我身上有你要的東西。」
她起身,抬手掃過倉區東邊的一排矮房:「那邊兒是空屋子,讓你手下人收拾乾淨了再住進去。我不會餓著他們,希望他們也別鬧騰。」
又指了指西邊一間小院:「你手下人凶得像鬼,我害怕哪天晚上睡得正香,就被捅了個透心涼,怎麼辦。」
丹葵明知故問道:「難不成是要我和你睡一起?」
「我懶得管你有什麼目的。」昭昭看見她未戴釵飾的髮髻有些散了,拔下頭上的銀釵,一邊理著丹葵的散發,一邊笑道:「既然各取所需,那便好好相處吧。」
——
第二日,艷陽高照。
昨天被乞丐們按進鍋里的男人站在集市口的高台上,哀聲哭道:「咱們清分壩民風淳樸,誰曉得竟出了個土匪窩!」
台下的鄉親們且驚且懼:「真的假的?土匪窩在哪兒?!」
男人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向東北:「梁家貨倉!那兒的新東家和土匪有交情,指使他們吃人啊!」
鄉親們面面相覷,惶恐道:「也沒聽說有誰被吃了啊?」
男人氣得發昏,索性脫下褲子,露出少了幾塊肉的屁股:「看到沒?我大半個屁股都被咬下來啦!」
鄉親們紛紛跑回家,告訴自家小孩最近少出門,清分壩來土匪啦!
短短一天不到,貨倉門口的攤子全撤了,鋪子也閉了,連撒尿的狗都不敢湊近了。
倉區里,二十個夥計拿著剛簽的商契欲哭無淚,深感前途一片黑暗,沖梁老五與江生抱怨道:「這新東家非要施粥,得罪了同行不說,還招來了一群匪,咱們跟著她怕是討不來好……」
昭昭和小多都不在場,江生不必賣力維護。
他漠漠聽著夥計們抱怨,一副懶得管的樣,直到聽見夥計們求梁老五領頭跑路,他才開口道:「商契上寫明了工期最少半年,違約者賠銀。」
夥計們像是無枝可依的麻雀,嚴嚴實實地倚著梁老五,求道:「五哥,您與梁大當家有交情,他手眼通天,哪有他擺不平的事?商契什麼的說消就消!我們都是您用老了的人,您可得帶我們下賊船啊!」
江生冷冷一笑,心裡的蛇開始吐信子。他與梁老五徹底鬧僵了,再也回不了頭。梁老五若帶著這批夥計走了,他便成了光杆司令,哪有把握斗得過小多?
正想著,身後就響起了小多的聲音:「大伙兒聚在日頭底下說話,也不嫌熱得慌?」
他背著手走上來,見梁老五一臉嚴肅,笑盈盈地叫了句五哥。
梁老五看不懂昭昭的做派,只覺得跟著她沒什麼前途,正要開口請辭,小多就說:「我家小姐今日外出,要把濮陽縣的十幾處貨倉全收了。」
梁老五和江生頓時起了興致,豎起耳朵聽。
「小姐說江管事有才,梁管事有德,且又是她最先招攬的兩個副手,得好好用著。」小多笑道,「所以今日麻煩兩位跟著進城,一起去接手各處貨倉。」
梁老五和江生心動不已,笑了兩聲又僵住了。
兩人一齊瞟了眼倉區的東邊矮房,道:「郭管事,東家的心思我們猜不中。還請您透個底兒,東家打算留著那群匪養到什麼時候?」
小多笑而不語。
於是兩人又問:「倉里的爛穀子雖然多,但也只夠他們吃半個月的,半個月後如何是好?買糧是大開銷,可咱們現在沒生意,只出不進空耗著……東家想好領著大夥做什麼生意了嗎?」
小多不解釋,只道:「今個兒下午你們就知道了。」
——
昭昭這幾日看帳冊看得茶飯不思,走火入魔,沒空推敲席應真留給她的對子。好不容易有個喘息的時間,人卻已經坐在了馬車上,再過會就進城了。
「失馬猶尋,失馬猶尋……」昭昭念著這四個字,慌得像臨考的學生,她試著對了對下聯,可無論如何都差了點意思。
丹葵瞧著她黯淡的神情,笑道:「小文盲,要不我教教你?」
昭昭擺了擺手:「我什麼水平人家知道,太像話了反而不是我。」
說著,馬車已經到了鬧市,外面人聲鼎沸。
帘子被小多挑開,他支了個頭進來,防備瞟了眼丹葵,謹慎道:「小姐,你當真不出面?」
昭昭笑了笑:「哪有財東四處露臉的?你是我的大管事,你和他倆去就是了。」
小多應聲答是。
他和江生梁老五三人各騎了一匹馬,領著夥計們去接手各處的貨倉。
小多原以為這是個大活兒,誰承想過程出人意料的順利。梁老五是梁府的家生子,與大多貨倉的管事都認識,三言兩語便完成了交接的差事。
小多圓滑得不讓人討厭,和梁老五關係不錯。兩人在路上一直聊,江生被冷了個徹底。
好不容易下了馬,坐在路邊的茶攤上歇息片刻,小多竟然還衝他笑著說:「江管事,你黑著臉好嚇人。」
江生冷眼不語。
小多越發挑釁:「委屈巴巴的,我以為你要哭了。」
江生咬牙道:「滾。」
小多吹了個口哨:「晚上回去後,可別哭著沖我家小姐搖尾巴。」
說罷,小多放下茶碗,與梁老五勾肩搭背地走了。
江生緊握的手指節發白,眼中浮出一抹陰冷的恨意。
——
青崖樓臨江,來客多少得看天意。
江上風平浪靜時,客人便多。江上風波險惡時,客人便少。
昭昭一邊爬樓梯,一邊從窄窗往外望。
護堤上那條舊的水線已經被淹得不見蹤影,江面比前幾日來時高了許多。
江水洶湧迅疾,普通的商船壓不住浪,沾水就翻。只有笨重的官船才敢下江,和滔滔波浪鬥狠。
領路的老漢也在看外面,嘆了口氣道:「今年夏汛來得又早又凶,怕是要發大水啦。」
青陽縣沒江也沒河,昭昭對水事不甚了解,便笑道:「不是還有河道衙門嗎?」
老漢冷笑一聲:「咱還能指望那群官油子嗎?年年築堤年年垮!時不時還來敲詐沿岸的商戶百姓,巧立名目強征強繳,不給錢就以破壞河務的罪名把人抓進大牢。」
從記事起,昭昭就沒見過一個好官兒,朝廷從上到下都爛透了,一片亡國之象。
她聽這話沒什麼感覺,只是奇怪河道衙門為何還不開始築堤,難道京中的令旨還沒下來?耳邊響起幾聲輕笑,是身後沉默了一路的丹葵被逗樂了。
眨眼間就到了頂閣門前。老汗正要敲門,卻聽裡面似有人語,便搬了兩把小凳給昭昭和丹葵坐,又端了幾盤果子上來:「對不住,二位且先等等。」
說罷他就走了,一點也不擔心閣內的談話被偷聽。
昭昭耳力算極好的,凝神屏息也沒能辨出裡面在說些什麼。索性放棄了,剝了個橘子遞給丹葵:「你剛才笑什麼?」
北邊兒沒橘子,丹葵吃得稀罕。
她把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的,譏笑道:「我在想這般破爛的江山還有什麼可守。君臣離心,文不忠,武不勇,官員貪腐,百姓飢苦。國運已盡,毫無中興之望,不過是條將死未死的百足之蟲!也不知是用了什麼迷魂大法,能誆得受苦受難的窮人們拋頭灑血,去為那些飽食終日的王公貴族們守土?」
「小蠻子。」昭昭又剝了個橘子塞住她的嘴,「我不知該怎麼反駁你,但我們中原有句俗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們的國家雖然不好,但差勁的只是這代人和這批官兒,而不是這二百四十州,二萬九千里。我不忠君愛國,卻也知道腳下的土是我們的土,容不得外人踏足。再說了,難道你們北邊兒就好得很了麼?」
「好得很!」丹葵酸得直皺眉,有些稚氣地驕傲道:「沒聽過一句詩嗎?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我們有最強的兵和最壯的馬,最英明的可汗和最清廉的——」
「小點聲。」昭昭捂死她的嘴,「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個蠻子?不要命了。」
丹葵嘴裡的橘子還沒咽下去,被昭昭猛地一按,橘子汁就從唇角溢出來沾在昭昭手上,狼狽得很。
「再厲害又怎麼樣?」昭昭用手指去戳丹葵的臉,很無賴地笑了笑:「還不是在我手裡。」
丹葵眼神一寒,揮開昭昭的手,惡狠狠道:「你找死!」
昭昭知道丹葵會功夫,但她不怕。
她從袖子裡掏出巾子幫丹葵擦臉,手被推開,又湊上去,笑道:「你別凶。我這人怕死,可不敢跟想殺我的人多說話。」
吱呀一聲,閣門被推開。一個青衫男人出來,冷淡地瞟了眼小凳上的兩人便走了。
他穿的雖是常服,但儀態極好,步子走得四平八穩。昭昭盯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心想這多半是官府的人,來找席應真做什麼?
「發什麼呆?」裡面響起席應真的聲音:「還不快進來?」
縱然聽過她如雲似霧的柔媚嗓音,昭昭也猛地顫了顫。再側目一看,只見方才還兇巴巴的丹葵已經聽愣了,三魂離了七魄,明艷的臉發起呆來如畫偶一般。
「你痴成這樣,怕是喜歡女的。」昭昭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道:「晚上我可不敢跟你睡一張床了。」
丹葵用眼刀子殺她:「趕緊滾進去。」
昭昭邁進門檻,壞心眼地把門合上,不讓丹葵聽見裡面的動靜。
「還帶了朋友來?」
席應真倚在欄邊,神情透著倦然,一隻彩雀停在她肩頭睡覺,一動也懶得動。
「是,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裡,便只好帶著出門了。」昭昭如實答。
她不是第一次來,也知道席應真不喜客套,便熟稔地坐下,為席應真添茶。
「上次的對子你想出來了?」席應真抿著茶,遠眺江面。
昭昭依舊如實答:「這三日忙著接手貨倉,清帳理帳,只在閒暇時粗略推敲出了下聯。」
「失馬猶尋。」席應真嘆了口氣,「你的下聯是什麼?」
頂閣居高臨下,俯瞰橫江。昭昭下睨,只見滔滔惡浪中有一片枯葉似的覆舟時隱時現,起伏漂蕩身不由己。
「我的下聯是,迷舟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