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3.飛白(三)
這張臉稚嫩又孱弱,貓兒似的眸子裡閃著下流的光。
是欲望。
修逸每次與她對視,都會好奇她到底在覬覦什麼,為什麼透過她的眼睛能窺見一望無際的荒野,烈烈疾風梳過枯黃的草地,天地蒼茫而死寂。
他只在刀光劍影中見過這種眼神。戰場上那些年輕氣盛的敵兵拼命衝到他馬前,想砍下他的人頭一戰成名。這些人是天生的反叛者,有縱橫捭闔的夢,殺人放火的心。
——可昭昭是個小妓女。
她的野心不合時宜,可憐又可惜。
修逸微微傾斜了傘,雨水如銀珠成線般濺在昭昭臉上,逼她合上了眼,免得他分心。
「我沒徵求你的意願,只是在跟你商量價錢。」修逸淡淡道,「你若不想用命給家人鋪路,那也可以讓她們為你的執拗去死。」
話音未落,原本疼得動不了的昭昭不知從哪借來力氣,抬手揮開了遮在頭頂的傘。
兩人都被籠在雨中,昭昭眼神冷得像刀子,全是殺人的恨意,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咬出來的,萬分陰寒:「你威脅我。」
守在一旁的何必想撐傘上來,修逸抬手示意他走開,面不改色道:「是。」
昭昭靠在矮牆上,下半身浸在雨水裡,冷笑道:「我來雲州時曾聽趕車的老兵說你孤身涉險,力挽狂瀾,以為你是個多了不得的人。」
昭昭想用道德誆他,修逸只覺得荒謬,她又能是個什麼好東西?
「你誤會了。我不過是個俗人,殺敵是為了配得上高貴身份,立功是為了爭得更多利祿權勢。」修逸懶得遮掩矯飾,淡淡道:「偏偏下面的人沒長眼,爭先恐後給我鍍上一層層沒用的金身。」
昭昭看著他,看透了,笑了。
這人不守道義禮教,也沒多少底線良心。模樣生得極漂亮,好皮囊下卻裹著又冷又髒的爛心腸。難怪連府中下人都厭惡他,誰會喜歡披了人皮卻沒人味兒的孤魂野鬼呢。
但是沒關係,昭昭不怕他。就算他刀下亡魂的頭顱能頂到天上去又怎樣?他年紀尚小又太傲,和蛇蟲鼠蟻打過交道太少,不知道凡有所求必有所缺,昭昭聞著味兒就能吃定他。
正想著,修逸就輕輕開口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了?」他用手接住被雨打落的幾片碎花,「這雨下得我心情好。你現在答應,我可以順便幫你把仇報了。」
仇?
昭昭失笑,她挨這頓打純屬惡有惡報,罪有應得。都怪她野心太大,謀算太少,被人逮住了馬腳。再者,明明一兩個月前就發誓要學會用刀,現在卻還是連根棍子都揮不明白。
不努力的人,活該挨打吶。
她抬手撫了撫胸口,游明的那半塊玉佩還躺在她懷裡,尖銳的裂邊磨得她肉疼,卻讓她興奮得想把尾巴翹到天上去。
天賜良機。
昭昭開始討價還價:「我有三個要求。你做到一個,我便去公堂上作證;做到兩個,我就搏命咬死游明;做到三個,我保准把事情扯到七殿下身上去。」
修逸搞不懂她憑什麼討價還價,他冷眼瞧著她,等她扛不住了服軟。
可昭昭狼狽的臉上只有雲淡風輕,她甚至還頂著一身傷,扶著牆艱難地站了起來,一瘸一瘸地往胡同外走。
修逸正要威脅,昭昭卻停了步子,側目回望他。
「我不怕少兩個靠我養的累贅,死了正好。」她嘴角有傷,一笑就滲出血來,神情中的自信卻不減分毫:「可你呢,還找不找得到這麼好用的刀?」
修逸神情冷淡,不語。他聽見昭昭拖著步子漸漸走遠,又聽見守在胡同口的何必攔住了昭昭,沖他喊道:「主子!」
他將掌心傾覆,手中的殘花都落進泥水裡,漂亮的東西大多都死得不乾不淨,根本不值得可惜。
「我答應你。」修逸說。
——
雲州河川縱橫,煙波浩渺。一到雨天,漫在空中的水霧就濃得讓人喘不過氣。
天氣陰濕,街邊賣包子的攤子賣起了薑湯,用小竹筒裝著,裡面配上紅棗和枸杞,喝下去祛濕又驅寒。
雨棚下,何必望了眼不遠處的馬車,皺了皺眉,沖正在舀湯的老闆惡狠狠道:「第二筒里不要湯,全要姜!」
老闆人傻了,啊了一聲:「小哥兒,這全要姜的給誰喝啊?」
何必咬牙切齒道:「給叫花子喝。」
身上又髒又濕,昭昭打了個噴嚏,震得渾身都疼。她坐在金絲褥上,將裹在身上的巾布又緊了緊。
修逸瞧著她,他私下素來修邊幅,見不得不淨不美的東西。可髒兮兮的昭昭就坐在他對面,泥水血水污了一片。
「又是這麼狼狽。」他冷淡道。
昭昭別過頭,懶得和他多說話。
重重的車簾被挑起,何必黑著臉遞進來兩筒薑湯放到矮几上,厭惡地瞥了昭昭一眼,躲瘟神似地退了。
昭昭手臂上青紫密布,她顫著手捧住竹筒,喝了熱薑茶,身上暖了些。誰料沒喝兩口就咬到了姜,辣得嗓子麻。
她不好抱怨,只得把小竹筒放下,冷聲道:「說正事吧。」
修逸比她大四歲,個子高些,坐著也比她高,一低眼就看到了滿杯的姜。
他瞧不起何必作弄小姑娘的手段,將那小竹筒從窗丟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何必頭上。
聽得外面一聲哎呦,他把手邊沒動的那杯薑茶推給昭昭:「你在發抖。」
冷,確實冷。昭昭沒矯情,舉起來咕嚕咕嚕悶了,暖和後說話都更有底氣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幫我全家贖身脫籍。」
修逸抬眼與她對視,示意她說下去。
「第二。」昭昭眸底冰冷,「若是成功定罪,我要親手殺游明。」
「難辦。」修逸淡淡道,「這事不算太大,定罪後他應該關在雲州大牢。那是府衙的地方,鐵板一塊,不一定插得了手。」
「你想殺他,不就是因為你家的地盤容不得朝廷的狗嗎。」昭昭挑眉道,「游明是兵馬司指揮使,他出事後你一定會扶持自家人上去,雲州的兵里里外外都歸你家管,還整不了一個牢里的死囚嗎?」
修逸看著昭昭,神情不變。
昭昭用指節叩了叩矮几,噔噔響,一字一句道:「世子爺,你位高權重,沒必要和我這種小人物打馬虎眼。談生意就好好談,少跟我編些不存在的難處。」
她冷冷一笑:「哪些事你能做到,哪些事你做不到,我心裡大致都有數。你放心,我不會獅子大開口。咱倆雖然互不信任,但還是開誠布公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