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4.端明(四)
昭昭不懂棋,卻能看得出李無生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四個字——進退維谷。
或許是他思緒已亂,或許是他棋心已死,竟久久沒有說出下一步落子的位置。
棋盤下的書童望向他灰敗的臉,怯生生地喚了句:「師父?」
沒有回應,亭中只有風聲迴蕩。
盤角曲四,劫盡棋亡。
許久後,李無生才顫了顫蒼老的嘴唇:「再來一局吧……」
他的語氣像是祈求垂憐,又像是心存僥倖,全然沒了剛殺到府上時的盛氣凌人。
修寧用指沾了酒,在案上寫了一句話。官子玉看後,輕輕一笑:「怎麼,輸棋有癮?」
李無生蒼老的臉轉瞬成灰,頭上的白髮像掛滿霜的枯草似地抖起來,狂顫的手指指向修寧:「你……你……」
「師父!」
棋盤下的書童暗道一聲不好,撒腿衝過去,堪堪接住了他倒伏的身體。書童伸指往他鼻下一探,臉色驟白,嚎啕大哭道:「……我師父沒氣啦!」
四座先是寂了一陣,隨即響起此起彼伏的錯愕聲和驚訝聲,千百雙眼都望向水亭,壓在修寧孱弱的身上。
昭昭心下滯澀,她還記得初見修寧時的光景,這樣一個乾淨溫柔的人,哪承受得了千夫所指?
官子玉診了李無生的脈象,回到修寧身邊,搖了搖頭:「死了。」
修寧摘下蒙眼的布帶,露出平靜而漠然的眸子。她端起手邊的殘酒,踩著千百人的目光,走到李無生的屍體跟前。
書童淚眼猩紅,恨恨地望向她:「做什麼?還嫌不夠作踐人嗎!」
修寧將杯中酒傾灑在地上,算是祭奠了這個不夠格的對手。
「你!」書童咬牙切齒,「你踩著人命,得了棋聖的名,是不是很得意?!」
修寧神色冷漠,她從來不把俗名放進眼裡。
她的平靜在外人眼中是種跋扈。席中言語聲不斷,都說寧王府的郡主冷心冷肺不顧人情,下棋下死了李老前輩,還要侮辱人家的屍體逞快意。
席外乍起十幾聲爆響,早已暗淡的夜空又綻起了朵朵璀璨的煙花。眾人連忙抬起頭望向夜空,煙花散盡時,幾道洪亮有力的聲音響起:「——七殿下到!」
全體皆屈膝跪拜行禮,連遠處高台上的寧王夫婦也遙遙福身,唯有水亭中的修寧漠然而立。
意行一直未曾現身,這時才在眾人的逢迎聲中露了面。
他穿了一身素白蟒服,眉梢眼角浮著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笑意,輕拍著手走到了水亭前,溫聲道:「李無生愛棋如命,今日得見棋道聖手,也算是死得其所。」
原本的唏噓聲被他這句話壓了下去,宴上眾人紛紛改了調子,說李無生求仁得仁,得償所願,好死好死。
修寧冷淡地望著他,並未有半分感謝的神色。
意行司空見慣了,不惱,依舊淡淡地笑著,拱手道:「謹為郡主賀。」
席外一陣嘈雜,幾個錦衣衛拉著兩輛蒙了布的木車走上前。車停住,頂上的蓋布滑落,車中竟是一對孔雀,斑斕的羽毛綻放著幽藍與翠綠的光華,引得所有人都移不開眼。
昭昭不認得這東西,揉了揉眼睛,訝道:「這就是天上才有的鳳凰?」
雀兒已經許久沒有說過話了,她的心一點點涼下去,摔在地上:「那不是鳳凰,是孔雀,一種同樣高貴的鳥。」
昭昭聽出她聲音發悶,便安慰了她幾句,她抱著昭昭哭起來,說的全是些沒用的委屈話。
昭昭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用餘光看那兩隻叫孔雀的漂亮鳥兒,直到望見修寧漠著臉越過意行離開,才拍了拍雀兒的肩:「你的好七哥要走了。」
雀兒回過頭,見意行悵然若失地轉身離去,泣聲道:「我要去找他問個清楚……為什麼才說完一生一世,就讓我好自為之……」
她抱著琵琶站起來,昭昭卻拉住她:「雀兒姐,把你琵琶借我一用。」
雀兒把琵琶遞給她,看她輕輕摩挲著琵琶背板上那朵陰刻的薔薇花,不解道:「你要這個做什麼?」
昭昭不答,指了指意行離開的方向:「雀兒姐,那邊是內府,你這身打扮可進不去。」
雀兒一想也是,剛要開口求昭昭跟她換,昭昭就笑道:「咱倆換衣裳也行,但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在這種宴上,一個妓女四處打聽人實在顯眼,昭昭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我給你銀子,你去席間幫我打聽打聽,兵馬司游明游大人坐在哪裡。」
雀兒不明所以,但還是領了昭昭的銀子四處打聽。沒一會,她回來了:「被倉司的人請到湖對面去了,得繞過去。」
難怪剛才沒在兵馬司的坐席上尋見人。
兩人找地方換了衣服,昭昭抱著琵琶走在雀兒身後,心中不停思索。
雀兒將她領到地方,指了席間一個與三五同僚飲酒的中年男人說:「就是他了。」
兩人分道揚鑣,昭昭囑咐道:「你躲著點人走。若是被攔住了,實在不行再自辯說你是今日被……」她頓了頓,「被雲摧姑娘救下來的倒霉蛋。」
昭昭待會還得和雀兒把衣服換回來,回到寧王妃給她安排好的院子裡去。脫籍這事雖然難辦,但遇貴人的機會生平罕見,昭昭準備厚著臉皮賴在府里,不論可否,聽個准信兒再走。
雀兒應聲離去,昭昭望著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待她轉過頭時,見游明身邊的三五同僚已經散了,只剩他一人悶頭飲酒。
四下人少,昭昭抱著琵琶走到游明座前,垂眼打量著這個早已發福的中年男人,實在想不出他年輕時憑哪裡能迷住窈娘。
游明察覺到她冰冷如刀的目光,從酒杯中抬起了頭,瞧了一眼她的打扮,厭惡道:「滾。」
昭昭置若罔聞,徑直在他身側的軟墊上坐了,指尖輕撫琴弦,用琵琶彈了窈娘最常彈的小調。
游明如夢初醒,怔怔地望向她,嘴唇顫動:「你……」
「游大人。」昭昭停下撫弦的手,冷笑道:「您如今位高權重,可還記得當初那個用皮肉錢供您升官的女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