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1.端明(一)
昭昭覺得有趣,笑道:「我曾聽定北軍里的老兵說他有勇有謀,是和雲行勉分不出高下的將星。」
「他功業蓋物又如何?不礙著他那身乖戾孤僻的古怪性情。」婢女不以為然道,「大伙兒都嫌他難伺候,敬而遠之呢。」
昭昭聽出她是實打實地嫌棄自家小主子,便問:「姐姐為何這麼說?」
婢女拿起筷子往自己嘴裡塞了兩口菜,氣呼呼道:「他前些日子罰了我男人。」
「怎麼回事?」
「我男人是府中雜役,一日,聽差去了松山澗的湖心島上灑掃桃花林。恰逢大雨,雨打桃花落,怎麼都掃不乾淨。」
「那島上有狼,我男人害怕,想著趕緊完事,就拿身子挨個撞樹,把枝上要落不落的桃花全震下來,方便一起掃了走人。」
「誰料,世子爺當時竟在桃花林中的芳池邊洗筆硯,渾身酒氣,衣裳頭髮都濕淋淋的,孤魂野鬼一般。我男人被他嚇得不輕,連忙跪了,他指著光禿禿的桃枝問,你乾的?我男人點頭,又說了原由。」
「他冷笑著說,本就身不由己的東西,你還要催著它落地委泥?」
「話落,他把自己的外袍脫下,覆在幾段掛花殘枝上,輕聲嘆道,好可憐的花。」
昭昭道:「倒是挺有情韻的人。」
「情韻?這種情韻也就富家公子才樂意賣弄,跟咱老百姓沾不上半點關係。」婢女嗤道,「花可憐,人就不可憐了?他令我男人將地上的花好好葬了,埋深些,免得糜敗時一陣死氣。我男人忙活到大晚上,終於弄好,正準備走呢,卻見夜色中飄著兩隻鬼火似的綠眼睛,一匹半人高的黑狼現出來了!他嚇了個半死,瞬時就暈了過去,在雨里躺了一整夜,隔天回來就害了風寒!」
「在自己住的地方養狼?」
「不是他養的,是咱郡主養的。」
昭昭的心頭一動,連忙問:「怎麼個養法?」
「養個會養狼的人唄。」婢女笑了笑,語調忽然暖起來:「我家郡主極愛下棋,善於布子,一生施恩予善無數,收了不少奇人異士到手下,方才給你治傷的官神醫就是其中之一。」
她抿了口茶,繼續說:「那養狼的是個女孩,跟你一般兒大,胡人。她跟外人兇狠,只對郡主溫順,領了郡主賜的名字,叫小綣。她騎的那匹大母狼就是她娘,島上的狼群都聽她娘的,她娘聽她的,她又聽郡主的,豈不就成郡主養了這群狼麼?」
昭昭聽了這話心中發悶,一是婢女把修寧的善意說得太有目的性,二是她發現自己一無是處,想報恩都排不上號。
衣服雖換了新的,但荷包首飾一類的都還戴在身上。昭昭從荷包里摸出兩塊碎銀,塞到婢女手裡,問:「郡主今晚可在宴上?」
婢女握著銀子,沒好意思揣進兜里:「她愛清淨,之前的病氣也沒散盡,想來是不會去宴上見客的。」
昭昭水靈靈的眼睛轉了轉,又問:「貴府這宴上的座次是早就安排好的?」
大戶人家設宴,通常要先發帖。賓客收到請帖後也會回帖,講明自己是否赴宴。
「那是自然。」婢女道,「若沒個定數,這宴上的各家主子僕役加起來統共一兩千人,豈不亂了套了?咱府上大管家分了四區十二列四十八座,整整齊齊地圍著東西兩湖。」
昭昭笑了笑:「敢問兵馬司的大人們在哪一處?」
婢女沒聽過游明這名字,兵馬司倒是有印象:「兵馬司都是些武人,大管家說他們多半不愛花草舞樂,便把他們設在了東湖邊,那兒離風凌院近,周邊全是插進雲里的青松……」
說著,她反應過來不對勁,謹慎地看向昭昭:「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昭昭故作愁態,嘆了口氣:「我家大人近些日子躲著我,怕是有了新相好了。我想去遠遠地望他一眼,看他身邊帶女人了沒有。」
婢女眉頭皺得老深,將昭昭上下掃了個遍,佩服道:「小姑娘,你才多大,就出來接活了?」又指了指昭昭泛腫的右臉,「你現在模樣丑,少去找不痛快吧。」
昭昭嘴角抽了抽,笑僵住了。她不再說話,從荷包里又掏出一塊碎銀,求道:「還請姐姐成全我的痴心。」
婢女將銀子收進兜里,支出頭往門外瞧了瞧,見沒人守著,對昭昭道:「跟上!我帶你抄小路!」
——
王爺和世子不對付,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被派來傳話的小廝躡著步子,走到了院門外,閉著眼睛不敢往裡望,生怕看了不該看的:「王爺,娘娘讓您快些去宴上。」
風凌院內種滿了青松,其中一棵頗有年紀,據說是從兩晉開始長的,如今已有參天之勢。
松下擺了把蟒紋太師椅,湛若水坐著,清癯的面容籠著樹影,滿是陰鬱。
他年少時面容過於白淨文雅,剛帶兵時沒人信服他,大家都覺得他不過是個平平弱弱的書生。後來他憑戰功立了威信,便開始刻意留髯,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真真正正的將軍。
「你看看你。」湛若水看向面前跪著的修逸,恨鐵不成鋼道:「穿金戴玉,花里胡哨,像個什麼樣子!」
修逸已經挨過一頓鞭子了,身上就剩了件白衫,慘兮兮地滲著血。
這麼狼狽,他眉眼間還是透著驕矜:「我是個俗人,喜歡漂亮又張揚的東西,見了就想搞來戴在身上,有什麼不行?」
一陣風來,吹動他髮帶尾上的兩顆紅玉珠子,襯得他臉越發白淨。
湛若水拍響扶手,沖修逸身後兩個侍衛沉聲道:「再抽十鞭。」
院外傳話的小廝聽了這話趕緊睜開眼,沖裡面喊道:「王爺,娘娘說了,孩子是打不完的!您不急在一時!」
持鞭的兩個侍衛愣住了,望向湛若水,不知該不該下手。
「打吧。」修逸道,「儘管打。」
站在一旁的何必憋不住了,衝上來護住他,勸道:「主子,您跟王爺服個軟,他哪會真重罰您?」
「他重罰我的也不少了。」修逸冷笑,他把白衫脫了,露出滿是傷痕的肩背,嘲道:「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我原就是給他打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