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6.停光(十一)
雀兒覺得自己在做夢。
前幾日還和一群姐兒們在路上顛簸,如今卻身在徐知州的私宅中。
夏夜悶熱,水榭中有涼風習習荷香縷縷,是個談事的好地方。
意行和徐知州談事,她不便聽。於是乖巧地到了水榭外,依著圍欄坐了,一邊把點心果子扔下去餵魚,一邊輕悠悠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唱了幾句,她玩興大發,把臨水亭子中的茶具搬到了矮几上,不同杯子裡倒了不同的水,用頭上的金簪敲杯作調:「妾擬身嫁與,一生休。縱使被無情棄,不能羞——」
身後響起輕笑聲:「姐姐天生好命,怎麼唱這種調子?」
雀兒回過頭,見來人是徐知州的小妾,容貌嬌媚體格風騷,和她差不多的年紀,礙於意行是皇子,不得不稱她一聲姐姐。
「覺得好聽罷了。」雀兒道。
「姐姐唱什麼調子都是好聽的。」小妾坐到她身邊,把手裡的食盒擺上桌,端出一碟碟精緻的糕點涼餅,奉承地笑道:「這些是妹妹親手做的糕點,還請嘗一些吧。」
若是幾日前,雀兒看見這些糕點說不定還有些胃口。
可昨夜她被意行帶到白魚舟上見了世面,不僅把珍饈玉露吃了個遍,還嘗到了權力的滋味。
一想到那些官員諂媚的笑臉,她的身心就被虛榮填飽,吃任何東西都食之無味。
僅僅是無名無分的隨侍就被如此奉承,若是跟意行回了京中,有了名分,不知該是何等尊榮?
小妾見雀兒不說話,也不吃東西,生怕把氣氛掉到地上,連忙另起話頭:「姐姐手中的簪子當真精緻,上面的圖樣也好特別呢。」
雀兒見她沒話硬找話,不忍心讓她尷尬,把簪子遞了過去,帶著點兒顯擺和引話的意味問道:「我不認識這上面的圖樣,你瞧瞧看。」
那是意行送她的簪子,玉雕金鑄,十分精巧。唯獨圖案有些奇怪,不是常用的花鳥一類。
小妾凝目細看,疑惑不解道:「……這好像是兔子啊。」
哪有人在頭飾上刻兔子的?
雀兒拿回那簪子一看,還真是只形狀奇怪的兔子。
小妾水靈靈的眼睛一轉,以為找到能拍馬屁的地方了,笑道:「七殿下肯為姐姐特製髮飾,當真是情深之至……姐姐是屬兔的吧?」
雀兒空了一瞬,很快就反應過來,僵硬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水閣的門被推開,意行先走出來,徐知州微彎著腰跟在他身後,語氣恭敬道:「下官昨夜設宴太過匆忙,有許多不周之處。還請殿下賞臉,移步白魚舟,讓下官們有幸……」
徐知州的聲音有些聒噪,意行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帶著自家小妾先退下。
兩人走後,意行走到雀兒身前,指著桌上的糕點,笑道:「好好的玩意兒不吃,空著肚子做什麼?」
傳聞中冷心冷肺的七殿下長了雙多情的桃花眼,像瀲灩的湖泛著勾人的霧,引誘人下沉,溺死也情願。
和他對視時,雀兒常常會失神,腦中蹦出從說書先生那兒聽來的一句話——仙皮妖骨,非俗世人。
她發呆,意行屈指彈了彈她額頭:「又犯什麼傻?」
「七哥。」
雀兒不知道意行為什麼要讓自己喚他七哥,明明可以稱殿下,明明可以稱別的,為什麼偏偏就是七哥。
她把手中的簪子舉到意行眼前,「你喜歡兔子?」
意行眸中波瀾不驚,慣有的笑意卻散了:「喜歡啊。」
雀兒還想問什麼,可意行已經轉身走了。
她連忙穿上鞋跟在意行身後,像條怕被丟掉的狗。輕輕扯住了意行的衣袖,用一種認錯的語氣輕喚道:「七哥……」
意行猛地停住了步子。
許是雀兒的錯覺,她看見清幽的月光落在意行空空冷冷的眼中,漠然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等她眨了眨眼,卻見意行明明是一副溫柔縱容的神情,輕笑道:「傻子,我妹妹屬兔的。」
被看破心思,雀兒低下了頭。她一個妓女,得他青睞已是萬幸,憑什麼捕風捉影爭風吃醋?
沒等她道歉,意行背對她蹲下了身:「上來,七哥背你走。」
雀兒懷疑自己在做夢。
她趴在意行的背上,過遊廊,繞影壁,穿正庭。
下人看了他們,隨行的錦衣衛也看到了他們,一個皇子背著一個妓女,成何體統?
她害怕,想下來,意行卻說:「七哥在,不怕。」
徐知州為意行準備了六抬轎子,他懶得坐,把雀兒放了進去。
他自己騎著馬跟在轎旁,莫名其妙地問道:「小麻雀,覺得自己像不像公主?」
雀兒曉得有六個人在抬自己,戰戰兢兢,僵坐著一動不敢動:「……像。」
聽不到回應。
隔著轎簾,她也看不見外面的意行是什麼神情。
她的心還在跳,掌心還殘留著他背上的體溫,衣衫上沾染了他的龍涎香。
雀兒抬起衣袖,貪不夠地聞。
這就是夢的味道了。
*
白魚舟。
昭昭垂著眼撫弦,用餘光打量著周圍。
這是一處富麗堂皇的花廳。桌上的山珍海味自不必說,筷是象牙鑲銀筷,杯是戧金杯,琉璃屏風瑪瑙山子,器物用具無一不窮盡豪奢。
廳側的風簾被吹得呼呼作響,夜色如水般滲了進來,點再多昏黃的燭火也照不亮,只能呈現出一種骯髒的暗黃——在骯髒的暗黃與黑夜混合的光影中,一切喜慶的景象又都被描上了硃砂色的油彩,達官顯貴們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帶與裙釵香鬢一起散發著盲目的歡樂氣息。
昭昭心生厭惡。一個瀰漫著酒氣脂粉氣的大籠子裡,所有人各懷鬼胎地說說笑笑,冠冕堂皇的表皮下全是雞鳴狗盜。
讓她們來跳舞奏樂只是個幌子,說到底就是來陪酒賣笑的。
剛開宴時,姐兒們先假模假樣地彈幾曲跳幾段,後面就漸漸散了,入席坐到了沒帶小妾來的老爺們身邊,溫言軟語一杯杯地勸酒。
男人嘛,酒醉後好說話,運氣好的能哄得老爺為她贖身,運氣不好的也能刮些油水。
昭昭原以為自己臉皮厚,心機也夠,可面對那些比她大幾十歲的老爺們時,才發現自己真的下不了手。別人都放下樂器入了席,只剩她和幾個自命清高不肯主動的姐兒還傻傻地坐在屏風後,彈著沒人聽的曲兒。
酒氣瀰漫,她聞都聞醉了,腦中暈暈的。
她搖了搖頭,想清醒些,卻見斜前方的座上兩個人摟成一團,模模糊糊的。定神細看,居然是個男人悶頭鑽進了女人的裙子裡,痴迷地捧著一雙脫了鞋的小腳又聞又親……
噁心。
昭昭強忍著不適,仔細地睃巡著席中的眾人。
她一直在找梁惜。
他是官商,朝廷會發頂戴官袍,但今天這種場合梁惜多半不會穿,否則和其他穿同品級袍子的官兒撞上了只會惹麻煩。
不久前喪妻,梁惜多半沒有碰女人的心思,應該正在席中某個角落飲酒獨酌,除了河道官外沒人上去和他打招呼。
「昭昭兒,怎麼傻坐著?」
肩膀被拍了拍,雲兒在旁邊坐下,把一盤果子遞給昭昭,笑道:「這是好東西,快嘗嘗,外面可吃不到。」
是枇杷。
昭昭小時候吃過一次,是窈娘從官宴上順下來的,不多,就一兩個。
她從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果子,把果核含在嘴裡不捨得吐。小多勸她把果核埋在後院的土坑裡,將來等她長大了就能吃上自己種的枇杷。
可惜最後沒發芽。
昭昭抓了幾個枇杷藏進袖子裡,雲兒氣笑了,打她的手:「小祖宗,送不回青陽縣的,別想著你娘和妹妹了。」
說罷,她又湊近了附耳道:「你若真想著她們,就去座上轉一圈。你轉過頭,往東面看看。」
昭昭側目,只見有個穿綠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正往這邊望,目光炙熱,仿佛恨不得用眼神扒了昭昭的衣服。
「鷺鷥補子,是個六品官。」雲兒掩嘴輕笑,打趣道:「剛才我就注意到了,他一直在看你,眼睛壓根兒沒往別人身上挪。你上去和他搭話,保證一搭一個準兒。」
昭昭斂了斂眼瞼,六品官聽起來小,對她們這群妓女來說卻不易接觸到的上層人……要不,去學學怎麼和男人打交道?
那六品官沖她們這邊兒招了招手,示意昭昭過去。
「他叫你!」雲兒低聲道。
昭昭曉得自己此時應該放下月琴,懂事地走過去。可她抬眼一瞧那張普通又陌生的臉,終究還是邁不過心裡那道坎。
雲兒推了推昭昭的肩:「過去呀!」
昭昭為難地蹙起眉頭,找藉口道:「他長得不俊吶。」
雲兒恨鐵不成鋼:「你還挑上了?他的六品官銜俊就行!」
正說著,那六品官已經走到了兩人面前,粗黃的臉上掛著庸常的笑:「姑娘,你這手月琴倒是彈得好。」
他口中說的是琴,目光卻粘在了昭昭臉上,灼灼膩膩,像是三伏天的日頭。
雲兒笑著說了句大人好,懂事地走了。
六品官在昭昭旁邊坐下,目光從昭昭稚白的臉上一直爬到細嫩的脖頸。
昭昭被他看得不適,渾身發毛。這種目光她從前也受過,但那會她還是沒上燈的雛妓,現在不一樣了,她來過葵水,是女人了。
她的小聰明和抗拒在權衡利弊下變成了無聲的沉默。六品官以為她故作清高,從懷裡掏出一塊成色上好的玉佩,像釣魚似地掛在指尖沖她晃了晃。
見她沒反應,便收了笑:「像你這麼不愛說話的倒是少見。」
他離得很近。昭昭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熱烘烘的氣味,帶著明顯的侵略性。
昭昭知道,自己在他眼裡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塊裹了衣服、等待被宰割的魚肉,矜持和沉默都只是自抬身價的手段而已。
她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能在與厭惡的男人相處時遊刃有餘。
可現實是六品官只想睡她,光談價錢不談感情的睡,買賣而已,她的小聰明沒有任何施展的餘地。
正當她猶豫著怎麼回話時,六品官的耐心已經用盡了,他覺得昭昭不識抬舉,冷著臉問:「還不說話?啞巴?」
問得好。
昭昭如臨大赦,索性真當自己是啞巴,打了幾個手語。
六品官露出厭惡的神情,攥著昭昭的下巴細細地瞧,惋惜道:「白瞎了這麼一張臉。」
有他這一句,昭昭鬆了口氣。若他真看上了她,價錢到位,孫管事一定會代虞媽媽做主,直接賣了她的初紅。
六品官甩開手,仿佛挨了什麼髒東西。起身時卻見身後站了個同僚,摟著懷裡的姐兒不耐煩地問道:「七殿下和徐大人還沒來就算了,那孫子怎麼也沒來?」
聞言,六品官臉色陰下去:「他莫不是想學他老子,臨事了就裝病裝瘋,想辭了差事不干?」
「那倒不至於。」同僚嗤笑道,「咱們倉司管控市易物價,他不聽我們的話,生意還要怎麼做?」
六品官一想也是,語有譏諷道:「他不露面,估計是不太想和咱們這些人打照面。否則既要彎腰陪笑又要起身送錢,他那點兒來來去去的家底,經得起幾個官兒糟踐?」
說著,六品官回頭想再看一眼模樣漂亮的小啞巴,卻見凳子上空空如也,昭昭不知何時已經溜了。
*
聽他們這麼一說,昭昭才曉得自己原來的想法錯得多離譜。
官商官商,說到底就是被官兒們養肥了待宰的羊,羊怎麼敢和狼混在一起?她要是梁惜,就先尋個地方自個兒頭偷偷待著,等宴上的官兒醉厲害了再現身。
昭昭偷偷溜出花廳,兩個侍衛將她攔住:「什麼人?」
她撒謊很熟練:「我家爺讓我上去尋個人。」
侍衛見她確是一副姐兒打扮,說不定真領了哪位大人的令,不好攔她,只好放行。
昭昭上了船板,摘了個紅燈籠照亮,貓兒似地走在水霧瀰漫的夜色中。
沒走多遠,風中傳來縹緲卻清冽的琴聲,崑山玉碎,芙蓉泣淚,憂愁中帶著幾絲灑脫,超脫於六道之外又困頓於俗世之中。
她踩著琴音走近,果不其然在無人的地方,見到一名布衣男子背對她席地而坐,背影消瘦遺世獨立,那麼清絕的琴聲卻只敢悠悠地彈,不敢放肆引人注意。
昭昭停下步子,手中燈籠發出的光將梁惜籠罩。
察覺到有人來,弦停曲終。
他回過頭,看了看昭昭,淡淡道:「你走吧,我不狎妓。」
昭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