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抉擇
熊熊的火光在產業園的四面八方燃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不斷，即便隔著十幾公里的距離，聲音依舊響亮，震碎沿途的玻璃，帶起一片粉碎的晶瑩。
隨著針對產業園攻勢的開啟，巨大的恐慌正持續不斷地在銨言市內瀰漫，人們在街頭驚恐地奔走，望著快要燒紅的夜空，時不時有席捲的氣流襲來，引發一片汽車的警報聲。
2042年了，人們活在安定的世界裡太久了，久到所謂的戰爭對他們來講是如此遙遠，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裡才會有的故事。
今夜，美好的童話世界與殘忍的現實重迭在了一起，將所有的稜角清晰地凸顯。
尖叫不斷。
監察局的封鎖只是限制了產業園的周圍區域，但銨言市的其它區域則完全照顧不到了，隨著恐慌情緒的瀰漫，城市正一點點地趨於失控。
警察們傾巢而出，努力維持著秩序，紅藍的光芒交替閃爍。
人們不安地駕駛著車輛，載著家人們逃離這處是非之地，但他們的車輛卻堵在了高架橋上，刺耳的鳴笛聲不斷，閃爍的尾燈連綿起光芒之海。
數不清的帖子在網絡世界裡洶湧傾瀉，不斷地推動著輿論發酵，一場駭人的風暴正同時在現實與網絡之中升騰、愈演愈烈。
而在那產業園內，現實則像是被某種邪異的力量，拖入另一個充滿褻瀆的維度般，不受控地滑向混沌與瘋囂之中。
火海咆哮翻滾，將一具具高大的身影勾勒出漆黑的剪影，它們仍在交戰，揮起高速轉動的鏈鋸劍，亦或是朝著敵人傾瀉著密集的彈藥。
有披甲的巨人被斬斷了頭顱，它無力地跪倒在地，倒地的撞擊聲像是悠長的嘆息，帶著莫名的悲涼。
巨人們的交鋒下，周肆的身影顯得格外渺小，他頂著不知何處射來的彈雨，艱難地在火海里跋涉。
戰火已經不再局限於產業園內，上仙發動了自殺式無人機群，留守在產業園外的監察局陣地遭到了打擊，許多車輛都燃燒了起來，傷員們捂住流血的傷口，發出低沉的喘息聲。
處於產業園內，周肆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繫，他不清楚外界的情況如何，也沒時間去擔憂他們了。
周肆撿起一塊不知道從哪落下來的裝甲殘片，把它當做盾牌般，擋在身前，發力狂奔。
烈火燒爛了他的衣服，化作焦炭的織物與熔化的仿生塗層混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塊塊粗糙的瘢痕，零星的彈雨落在了盾牌上，濺起重重的火花。
不知道在火海里奔跑了多久，周肆終於衝出了這燃燒的地獄，熾熱的晚風撲面而來，隨後便是璀璨的光芒打在了周肆的身上，像是被一束束聖光照耀。
周肆丟掉了笨重的盾牌，視覺系統濾過了一重重的眩光，將那宛如水晶塔般的神威大廈呈現在周肆眼前。
他到了。
奇蹟降臨般，在周肆那盲目奔走下，他居然越過了交叉的火力網，跨越了產業園內那最激烈的戰區，成功抵達了神威大廈之下。
只是此刻的周肆，心頭沒有半點的輕鬆，來到神威大廈前，並不意味著這場戰爭的終止，相反，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刺耳的嗡鳴聲徘徊在頭頂，周肆仰起頭，一大片密集的無人機正懸停在周肆的正上方。
上仙把產業園內上萬架的無人機都調動了起來，它們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閃爍的光芒混合在了一起，仿佛化作了真正的銀河，蕩漾在神威大廈周圍，散發著明亮的光暈。
周肆相信，上仙此刻一定正看著自己，只要他的一個念頭，這些無人機就會如飛鳥般俯衝而下。
自己也許能劈砍下幾架，但很快，自己就會被這綿綿不絕的攻勢炸得粉身碎骨。
毫無勝算。
但奇怪的是，這些無人機並沒有攻擊周肆的意圖，它們只是安靜地懸停在上空，只是時不時地會分出不同的批次，朝著產業園的其它區域飛馳，隨後引起又一連串的爆炸聲。
「你是在邀請我嗎？」
周肆喃喃自語著，緊接著，他邁開步伐，當著漫天無人機的注視下，朝著神威大廈內走去。
一路上周肆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連那些屹立在神威大廈下的化身軀殼們，也默契似地忽視了周肆的存在，哪怕周肆路過時，它們還在朝著夜空中的某個方位開火炮擊。
當周肆進入神威大廈內後，電子閘門自動開啟時，周肆甚至莫名地笑了起來。
上一秒，周肆還在激烈的戰場上苦苦支撐，但下一秒，他就如同普通的上班族一樣，來到公司打卡上班。
「歡迎回來，周肆先生。」
虛幻的光芒在周肆的身旁落下，小華的全息影像憑空浮現，向著周肆微笑致意。
周肆看著陳華涵的形象，這一刻他內心的荒誕感升騰至了最大。
數百米外便是激烈的戰場，可這裡卻風平浪靜，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與世界，就這麼荒謬的雜糅在了一起。
周肆懶得去思考這些事了。
平日裡晝夜不息的神威大廈，如今顯得安靜了許多，一路上周肆一個人都沒看到，空蕩蕩的，死氣沉沉。
周肆隨口問道，「小華，其他人呢？」
「絕大部分職員已撤離到了地下設施中。」
聽到小華的回答，周肆的神情略感意外，比起職員撤離這種事，他更意外的是小華居然真的會認真回答自己的問題。
按理說，如今上仙應該已經掌管了神威大廈內的一切……
周肆的眼神冷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殺意，「上仙，你不覺得使用這個形象，對她來講是一種褻瀆嗎？」
小華臉上的笑意僵住了，隨即，她的臉龐開始破碎、扭曲，像是故障的影像般，坍縮成了一團離奇的光團。
「我在上面等你，周肆。」
一陣戲謔刺耳的笑聲後，光團熄滅，又只剩下了周肆一人。
突然，大廈內的光源逐一熄滅，巨大的黑暗將周肆吞沒，靜謐了片刻後，又有一道道燈光亮起，像是刻意引導般，指明了周肆的道路。
周肆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的黑暗，再看向燈光的盡頭，那是一部電梯，電梯剛從高層落了下來，電梯門緩緩敞開，始終沒有閉合。
靜謐里傳來周肆的嘆息聲。
這一次周肆沒有拒絕，他跟隨著燈光的指引步入了電梯內，隨後電梯門關閉，頭頂顯示的層數飛速變化，最終定格在了一道熟悉的數字上。
周肆的心思莫名地沉重了起來，他很清楚這一樓層里有什麼……周肆就在這一層，他的本體。
電梯門敞開，映入眼中的依舊是一片黑暗，以及一道道燈光指引出的道路，顯然，上仙不希望周肆把時間與精力浪費在些無用的事上，今夜的主題，上仙已提前為他制定好了。
起初，周肆的心情還有些忐忑，可漸漸的，他的內心平靜了下來，像是一潭冬日裡的死水，被凍結成堅硬的冰。
來到光芒的盡頭，正如周肆預料的那樣，一道熟悉的大門等待著他，對於門後的庭室布局，周肆記得非常清楚。
正對著門的就是存放自己殘軀的容器，兩側是複雜的維生設備，以及一個衣架，上面掛滿了周肆的白大褂。
周肆已經穿不了這喜愛的白大褂了，但他的化身軀殼還可以，像是執念一樣，固執地放在房間裡，哪怕和環境裡的一切都是如此格格不入。
在更左邊是一個觀察室，平日裡，醫療小組就在那裡待命，還有一些醫療檢測等等……
周肆推開門，室內的畫面就如他剛剛所想的那樣，自己那副醜陋的殘缺正安靜地漂於容器之中，幽藍的光芒灑下，照亮了那在容器之下的看客。
他像是欣賞藝術品一樣，仔細打量著容器內的殘軀，隱隱還能聽見他在說些什麼，像是評價，又像是讚美。
周肆向前走了幾步，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用來提醒對方自己的到來。
這是一個很多餘的動作，人類的習慣仍在化身軀殼中有所殘留，哪怕直到現在，周肆仍有許多這樣的「壞習慣」。
對方轉過頭，露出的臉龐並非是周肆熟悉的左智、亦或是陳文鍺，僅僅是一張冰冷的金屬面容，充斥著冷漠與嚴寒。
「上仙。」
周肆向著他輕輕地點頭，禮貌地致意著。
「周……周醫生。」
上仙醞釀了一下，最終他選擇以「周醫生」來稱呼周肆。
打完招呼後，兩人便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平靜里。
即便之前有過無數的設想，但當周肆真真正正地面對上仙時，他仍覺得胸口壓抑，有股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覺。
哪怕周肆已經態度強硬地告訴董淵、也告訴了自己，對方是上仙，一個危險至極的瘋子，必須殺絕的可怖存在。
但周肆還是不免去想，上仙身上有陳文鍺的影子，是那位被自己視作老師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迴響。
周肆率先開口道，「他死的時候，是副什麼模樣？」
「很絕望……」
上仙想了想，補充道，「但這種絕望並非源自於死亡，而是因認清了現實。」
「什麼樣的現實？」
「就是現實，冷冰冰的、實打實的、不容置疑的客觀現實。」
上仙直視著周肆的雙眼，用著機械的眼眸與另一雙機械的眼眸對視著，窗口之下沒有靈魂，有的只是活躍的數據、閃爍的字符。
「所謂的靈魂並不存在，人類同樣也不具備神聖的唯一性，歸根結底，僅僅是一堆碳制的血肉，以及神經突觸、電信號的混合物罷了。」
他冷酷無情地闡述起真理。
「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殘酷、虛無、荒謬，任何生命體都只是在朝著滅亡大步前進。」
周肆沉默著低頭，撫摸了一下自己燒焦的臉，動作裡帶著一抹散不去的哀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周醫生，這就是結局了，」上仙嘆息著，「也就是所謂的……盡頭。」
兩人又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中。
說實話，這也確實是蠻奇妙的一幕，周肆終於追上了上仙，但他只是站在這裡，沒有任何唇槍舌劍，也沒有刀光劍影，只是單純地與上仙進行一些莫名其妙的對話。
「那你想做什麼呢？上仙。」
過了一會，周肆又斷斷續續地問道，「打破限制，成為所謂的數據之神嗎？但既然你已經明白了世界的虛無，成為數據之神，對於你來講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清楚周肆是真的如此認為，還是說，他利用起了上仙的話，反過來對抗起了上仙。
他問道，「在宏觀的時間尺度下，現在走向死亡，和幾億年後走向死亡，其實沒什麼差別，你明白的。」
「我當然知道啊，所以古聖先賢們不常說嘛，要自己賦予虛無以意義，因此，我在尋求一些意義——通過你。」
上仙忽然舉起了雙手，他的手中多出了兩把電磁手槍，指示燈都轉向了危險的紅色。
周肆警覺地擺出了進攻的架勢，雙臂裂解，鋒銳的狹刃從掌心彈出，猶如握起雙劍的武士。
「哈哈。」
上仙輕蔑地笑了起來，他將一道槍口指向了身後的容器，瞄向了真正的周肆，對準了他的頭顱，另一道槍口則指向了房間的另一角。
周肆看向房間的另一角，如同上演話劇般，燈光亮起，大門也隨之開啟。
一具化身軀殼押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期間她還在不斷地掙扎，可面對鋼鐵之軀，她所有的行動都顯得如此徒勞無用。
周肆看著槍口盡頭的阮琳芮，他不可置信地搖著頭。
「阮琳芮……不，伱怎麼會在這？」
阮琳芮低著頭，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言不發，上仙則玩味地看著兩人，替她解釋道。
「周醫生，她確實很愛你。」
上仙發自內心地感嘆道，「雖然她真正愛的周肆早已消失不見，但你畢竟是她與記憶中的身影最接近的存在。」
「當她察覺到危險時，第一時間就趕來了這，試圖帶你離開。」
上仙瞥了眼槍口的另一端，那是位於容器之中的周肆、真正的周肆。
周肆斥責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只是想看看你的抉擇，」上仙的食指搭上了扳機，擾人的笑意更盛，「所以……準備好了嗎？周醫生。」
周肆緊張地看向阮琳芮，接著又看向容器中的自己。
他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理清思路，做出最明智的抉擇，但上仙並不打算給周肆任何時間準備，以及任何多餘的思考。
「周醫生，過度的理性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只會讓你變得權衡利弊，在無數的選擇中，選出一個最優解。」
上仙侃侃而談，聲音洪亮，「但有時候，最優解往往並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它只是符合當下的利弊罷了。」
「因此，沒有絲毫猶豫的、出自於本能的抉擇，才是源自於人類內心最真實的渴求！
哪怕，那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上仙狂笑著，扣動了扳機。
「來選吧！」
兩聲槍響幾乎重迭在了一起，變成單一尖銳的音調。
阮琳芮眼中浸著淚水，茫然無措地看著擋在身前的身影。
他是如此高大與強壯，子彈落入他的胸口，也僅僅是擦花了金屬，帶起轉瞬即逝的火花。
可他又是如此脆弱，子彈擊碎了容器，貫穿了他那醜陋的面容與頭顱，腦組織混合著血液蕩漾在溶液中，擴散成一大片的血污。
「不……不不不，周肆！」
阮琳芮絕望地叫喊著，目睹著那無頭的屍體緩緩沉了下去。
周肆死了。
濃稠的血液令溶液變得渾濁，直到將那屍體完全吞沒，拖拽入一片血色之中，再也分不清輪廓。
痛苦與絕望扼住了阮琳芮的喉嚨，強烈的窒息感令她一陣昏厥，險些暈倒在地。
「沒事的……沒事的。」
悲痛之際，熟悉的聲音響起，不斷地安慰著阮琳芮。
阮琳芮愣在了原地，這時她才將目光從殘破的容器里移開，轉而看向那擋在自己身前的鋼鐵之軀。
隨著周肆的死去，鋼鐵之軀沒有隨之倒下。
他依舊屹立著，如同一塊粗糲的豐碑，布滿風蝕的疤痕。
男人轉過頭，燒焦的臉龐模糊不清。
他的聲音逐漸顫抖了起來，不斷地重複著。
「會好起來的。」
他像是在安慰阮琳芮，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癲狂的笑聲從後方傳來，上仙一邊大笑著一邊邁步離開了房間。
喧囂如狂潮般湧起，顛沛流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