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過往人生
面對周肆的請求,左智眯起了眼睛,周肆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思慮」這一情緒,這具化身軀殼確實很完美,完美到就連人類那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能完全復刻。
周肆並未產生對科技的崇拜與驚嘆,而是感嘆著人類感官的局限性,居然這麼容易便被欺騙,以及……一絲絲的無奈。
左智的意識藏匿在化身軀殼之下,他如今所展現給周肆的樣貌、神情等,都是數據反饋後偽裝出的假象。
因此,周肆無法通過左智的微表情,來判斷他言語的真實性,更無法用突然襲擊等方式,試探左智的反應。
這種感覺很糟糕,明明對方確實是一個富有靈魂的存在,但周肆卻覺得自己正在與一塊石頭對話。
「陳文鍺的過去……陳華涵的夭折嗎?」左智嘆息著,「自那場悲劇發生後,陳文鍺幾乎從不提及這件事,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這場悲劇的存在。」
周肆追問道,「你真的能忘記嗎?小華使用的就是陳華涵的形象。」
「我不知道陳文鍺是怎麼想的,但對於我來講,我確實能忘記,」左智微微笑,「理由也很簡單,陳華涵與小華之間主次的存在關係顛倒了。」
作為神威科技的官方智能助手,小華存在的太久也太具影響力,走在街頭,你經常能聽見有人說「小華小華」,來喚醒智能助手,而陳華涵這一名字以及其背後代表的人生,早在這種解構主義下,消失於記憶的海洋之中了。
除了作為她生父的陳文鍺外,不會有人能銘記她這麼久,哪怕是左智。
「走吧,周肆,這裡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方,我們邊走邊說吧。」左智起身,示意周肆在身後跟上。
兩人離開了實驗室,身影一前一後。
「那些安保化身不會跟上來嗎?」
周肆看了眼那些站在實驗室外的鋼鐵造物,它們如雕像般屹立著,對於兩人的離開不聞不問。
「我並不在這,周肆,它們跟上來,又能保護些什麼呢?」
左智哈哈大笑,接著,他舉起自己的胳膊,擺出了一個有力的姿勢,「更何況,真有危機發生,誰保護誰還不一定呢。」
周肆注視著那隻覆蓋著仿生塗層的手臂,他後知後覺地同樣舉起左臂,「我們使用的是同一型號的嗎?」
「算是吧,」左智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領帶,「作為公司的代表,不僅要在長生方案上身先士卒,就連測試化身軀殼也是如此。」
「這到底是一具什麼樣的化身?」周肆疑惑道,「比人類更像人類,而且……」
「停一停,周肆,你已經離職了,而這又是神威科技的商業機密,」左智打斷了周肆的話,轉而說道,「還是讓我們繼續聊一聊關於陳文鍺的事吧。」
周肆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沒想到,自己不斷設想的技術怪物,就這樣輕易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第一眼看到時,自己甚至沒有任何察覺。
那麼……左智的手臂里,也藏著和自己一樣的震裂劍嗎?
「我從小就被周圍人稱作天才,別人還在上初中的年紀,我就已經開始準備大學的學習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武俠小說里天下無敵的劍客,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直到我遇到了陳文鍺。」
左智帶著周肆步入了電梯之中,高速電梯向著上層快速移動。
「我和他相識於一場全國的數學競賽,他是冠軍,而我是亞軍,」左智自顧自地笑了一下,「那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挫敗,讓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最開始沒把陳文鍺當做一個朋友,而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左智懷念道,「我父親常說,有對手是一件好事,他就像一面鏡子,一把頂在你脊背後,不斷催促著你向前的利刃。」
「後來……後來又過了幾年,我和陳文鍺相識於一個實驗項目,我們都是其中的研究員。」
聽到這裡,周肆稍稍感到意外,左智敏銳地捕捉到了周肆這一反應,他問道,「怎麼,陳文鍺從未和你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周肆搖搖頭,「他只會和我聊一些研究相關的事,還有一些對未來的設想,至於他的過去,他隻字未提,別說是妻子了,就連陳華涵的故事,我還是從他的傳記里讀到的。」
周肆的目光穿過透明的電梯窗,望向不斷遠離的地面,無論是矮小的人類還是高大的化身軀殼,都在這一刻變得像螞蟻一樣渺小。
「這麼看來,其實傳記里關於陳華涵的描述,也並不是陳文鍺主動坦白的,而是那些編撰者從早年的新聞里,截取到的信息吧。」
左智回應道,「當然。」
「之後的故事很平淡,我們在實驗室里消磨著時光,慢慢的,陳文鍺成為了項目的主管,接著,我們的研究取得了驚人的學術成果,地位水漲船高,而那時我們還不到三十歲。」
提到這些,左智驕傲極了。
他不得不驕傲,即便放眼整個人類歷史,能取得這般成就的人也寥寥無幾。
「後來的某一天,陳文鍺結婚了,和實驗室里的一位研究員,這也正常,那傢伙每天兩點一線,幾乎沒有個人生活,更不要說接觸異性了,找一位崇拜他智慧的研究員結婚,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左智話音一轉,神神秘秘道,「但那不是一段值得祝福的婚姻,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周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爛俗的劇情,「怎麼?畸形的三角戀嗎?」
「三角戀?我?怎麼可能啊。」
左智拍了拍周肆的肩膀,他沒有用力,但周肆依舊覺得沉重。
「別看我們都是天才,但要知道,天才也是分高低的,就比如,陳文鍺就是那超越一切的天才,你甚至可以把他視作……神。」
周肆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沒想到你對他的評價那麼高,外面一直流傳說,你們兩個不相上下,互相競爭。」
「競爭?哈哈,我確實把陳文鍺視作對手好多年,但後來我才意識到,我這行為有多可笑,」左智自嘲道,「就像一隻追逐星辰的飛鳥,它飛得再高,也突破不過天際,更不要說妄想觸及星辰了。」
「陳文鍺是一個醉心於研究的傢伙,自身超絕的天賦,令他在幼時就產生了一種天命感,認為自己是引領人類走上更高階梯的天選之人。
就像各種典籍里描述的聖人那般,陳文鍺的心中只有對知識的渴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私慾。」
左智毫不留情地抨擊著,「結婚對他來講,不是愛情的見證,而是一種滿足自身生理需求與繁殖責任,還有應對社會約束的答卷。」
「當然,這可能便是我和陳文鍺之間的差距,我沒法活得像位隨時準備獻身的聖人,我是一個俗人,所以後來,我和陳文鍺常常有理念上的矛盾,他還咒罵我是一個貪婪的商人。」
左智長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我這位商人,我們根本不會有創立神威科技的啟動資金。」
電梯停下,左智與周肆來到了神威科技的頂層,穿過一道道安全門,他們來到了一處觀景平台,通過透明的玻璃地面,他們能清晰地俯瞰整個產業園內的一切。
左智一臉滿足道,「我喜歡這裡,有種我是這裡的國王、天神的感覺。」
「說回陳文鍺的事,他的婚後生活並不美滿,就像我說的那樣,陳文鍺是一個沒有私慾的人,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但好在,他的妻子很愛他、崇拜他,把他視作心中的神像,以此令婚姻維持了下去。」
左智的講述突然停頓了下來,周肆知道,接下來便是故事的關鍵,那場改變了陳文鍺人生走向的事件。
「陳華涵出生了,陳文鍺喜歡這個女兒,但也僅僅是喜歡,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他依舊生活在實驗室里,但不得不承認,女兒的出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陳文鍺。」
左智再次停了下來,目視著遠方,臉上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自嘲道,「抱歉,雖然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但回想起來,還是有些……有些……」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寂靜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左智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陳華涵沒有享受到多少父愛,但在足夠的母愛下,她仍健康成長了起來,而後在她九歲的那一年,意外發生了。」
「一場事故而已,從全球的統計數據來看,每分鐘都有致命的事故發生,只不過這次死亡的是陳文鍺的女兒罷了。」
左智的聲音變得空靈了起來,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像是一位旁觀者般,複述著當時發生的事。
「陳文鍺一直認為,自己除了引領人類走向更高的階梯外,不會在意任何事,財富、名譽、權力,對他都不值一提,更不要說娶妻生子。」
左智再次強調道,「我和他有聊過這些,他真的是這樣認為的,他覺得陳華涵的出現,只是自我DNA的繁衍,一種生物上的延續,但當他親眼看到血肉模糊的陳華涵時,我第一次見到陳文鍺流淚。」
周肆低聲道,「陳華涵的出現,賦予了他人性。」
「誰知道呢?反正他都死了。」左智繼續他的講述。
「陳華涵的死令陳文鍺陷入了極度的悲傷中,陳文鍺弄不明白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對他這樣的一位天才來講,這種情緒實在是太陌生了。
他不斷地分析著痛苦,直到逃避似的,把這一問題歸結於人類本身的局限性,如果人類能邁出更高的一步,或許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時至今日,左智依舊記得那一關鍵的時間節點,「自這一變故後,陳文鍺的腦海里逐漸構思出了羽化技術的雛形,而且他還冷凍了陳華涵的屍體,保存了她的大腦,試圖在未來的某一天,通過羽化技術復現起這死去的心智。」
周肆緊張地盯著左智的眼睛,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沒開玩笑,事實就是這樣,陳文鍺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他還為了紀念自己的幼女,將她的形象與聲音,變成了神威科技的智能助手。」
左智說著突然呼喚道,「小華小華。」
一道全息投影從他們的身側投射下來,像這樣的微型投射裝置在神威大廈內無處不在。
小華微笑道,「您好,有什麼問題?」
「看,就是這樣,」左智擺擺手,將小華驅散,「知曉陳文鍺的行動後,他的妻子覺得陳文鍺瘋了。」
「曾經,她可以因陳文鍺的才華而妥協、崇拜,但同樣,陳華涵的死,也可以令以往的所有熱愛都變成憎恨。」
左智輕聲道,「冷凍屍體這一事,徹底擊碎了兩人那殘破不堪的婚姻關係,但兩人沒有離婚,而是分居兩地,陳文鍺更加投入於科研之中,而他的妻子則在之後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於數年後自殺。」
周肆評價道,「徹頭徹尾的悲劇。」
「妻子的死對陳文鍺沒有任何觸動,那時的他,內心已經化作了一個黑洞,吞食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下了人類的偉大升格。」
左智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直接向周肆講道,「陳文鍺變得越發孤僻、極端,在董事會內越來越不討喜,他們急需一個同樣是天才的替代品,於是我逐漸接過了陳文鍺的權力,成為了神威科技的主人。」
「但媒體說,你與陳文鍺爭奪權力,彼此間勾心鬥角,」周肆掃清這些無聊的閒言碎語,「顯然,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猜測罷了。」
「是這樣的,大家討厭未解密之謎,所以無論一個事件真正的結果是什麼,大家都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也是假的。」
左智緊接著說道,「這應該便是陳文鍺最開始、也是最原始的動機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周肆沒有回答,而是望向大地,遠方的樓群層層堆迭而起,像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群山峻岭。
「人的想法是會變的,在你的故事裡,陳文鍺的動機是為了復活幼女、為了人類偉大的升格,而在我的故事裡,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創造強人工智慧,但這都只是我們主觀視角下的肆意猜測罷了。
真正的答案是什麼,已經隨著陳文鍺的死沉入海底了。」
「哦?」左智反應了過來,「你騙了我。」
「不算騙,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陳文鍺而已,至於線索。」
周肆看向城市的邊緣,那模糊的海平面,「我已經有了眉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