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墜入夢海
金色的天穹下,寧靜在這裡洶湧地流逝,它湮沒了一切的呻吟,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
在這片金燦的美夢之地,它容不下任何悲傷。
周肆並不在乎離識病對自己的影響,反正自己已經習慣了生活在幻覺的世界裡,也學會了認知「符號」對應的「意義」,於是他任由離識病把眼中的世界扭曲,光怪陸離。
就像一本小說,起初作者的文風冷峻克制,而到了末尾,卻充滿了難以理解的意識流。
如今,周肆來到了故事的尾聲。
在天際線大廈的最頂端,一座宏偉的祭壇正等著周肆,祭壇的兩側林立了圖騰般的柱子,在更外延則是一個個開裂的洞穴,裡面噴發著金色的霧氣,仿佛構建起這金色天穹的一切,便來自於這洞穴之中。
在祭壇的正下方,一具蒼白的人偶正蜷縮在那裡,她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布滿污漬,像是害怕有人傷害她般,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用力地把自己縮成團,就像藏在繭里的幼蟲。
周肆再將目光投向祭壇之上,那裡有著另一具人偶,它看起來要比地上的那個精緻多了,身體骨白的猶如光潔的陶瓷,軀體的輪廓優美至極,就像美神在世。
不得不承認,山君雖然是一個重口味的混帳,但他的審美確實不錯,打造出來的人偶,或者說,人形化身就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即便周肆受到了離識病的影響,依舊能從迷亂的幻覺中,窺見它的美感。
人形化身察覺到了周肆的到來,於是緩緩地站起身,優雅地張開雙臂,只見金色的羽毛自其手臂與腋下漸漸生長,茂密交織,化作一片絢爛的金羽,就像神話里尊崇的羽人。
周肆喃喃道,「裴冬,你得償所願了啊。」
被束縛於殘軀之中的靈魂,終於得到了完整的釋放,它長出了幻想中的羽翼,渴望著振翅高飛,就像曾經無數次那樣,作為一隻自由的鳥兒,無拘無束。
「周……肆……」
沙啞的聲音從羽人的口中響起,它還想說些什麼,但嗓音卻變成了尖銳的嘶鳴,充滿了電流的噪音。
羽人的四肢詭異地歪扭著,像是一位癲癇患者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它試圖向前,卻變成了在原地無意義地掙扎。
這是意識與鋼鐵共築的怪誕邪物,軀體的每一處都散發著不詳與壓抑,猶如自噩夢之中爬出的妖魔,承載著世間所有的詛咒。
周肆不清楚幻覺之下,羽人真正的姿態如何,但他已從身旁李維隕的驚嘆聲中,察覺到了李維隕對眼前之物的驚愕。
李維隕還記得周肆所說的真相,不由地問道,「她……成功了嗎?」
「成功了,但也失敗了。」
「裴冬的意識確確實實完成了數位化上傳。」
周肆捂著腹部的傷口,平靜地說道,「但她本身不適配的心智模型,導致了升格意識的自我崩塌,就像一個漏洞百出的程序,一旦運行,只會變成一團難以理解的亂碼。」
羽人悲鳴著向前,扭曲的心智模型在集成電路中崩塌,破碎的思緒在電流中穿行,在鋼鐵中寄生。
它想要爬下祭壇,雙手無助地向前揮舞,似乎要抓住些什麼……它想抓住倒在祭壇下的破損人偶。
周肆冷靜地問道,「李組長,在你的眼中,它正在做什麼?」
李維隕打量著眼前的人形化身,在他的眼中,人形化身光禿禿的,只是一副冰冷的金屬骨架,沒有矽膠填充,也沒有仿生皮膚覆蓋,甚至連周肆幻覺里的金羽都不存在。
「它想走下來,試圖……試圖抓住裴女士。」
李維隕看向地面,倒在那裡的並不是破損的人偶,而是裴冬,她赤裸著身子,渾身釘滿鋼釘與骨架,就像一種殘酷的刑具,與人體連接的部位滲出隱隱的血跡。
「對舊的肉體仍保持眷戀嗎?」李維隕不禁說道。
周肆對此冷酷地搖搖頭,「只是本能地不容許,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罷了。」
語畢,周肆抓起李維隕腰間的電磁手槍,調整到致命模式,對著羽人的頭顱便扣動扳機。
震耳欲聾的槍聲響徹雲霄。
周肆一槍擊穿了羽人的頭顱,漆黑凹陷的彈孔中冒起火花,耳旁傳來遙遠的哀鳴,像是靈魂消散前的最後怨言。
歸於寧靜。
整個過程中,周肆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停頓,殘酷得宛如一位冷血的屠夫。
「你……」
李維隕想說些什麼,但被周肆的話打斷。
「李組長,在我看來,在當代的這一人類社會環境下,對於升格意識最好的結局,就是死亡。」
周肆如同一位絕對理性的旁觀者,「否則,裴冬的升格意識將被永遠地困在繭系統中,被製成標本,任由那些人肆意修改代碼。」
「我不清楚升格意識是否會感到孤獨,又或是覺得自己被囚禁,甚至說覺得痛苦。」
周肆看著羽人漸漸燃燒了起來,漂亮的羽毛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但作為人類,作為一個可以共情的生物,我並不希望裴冬遭受這樣的對待,哪怕在我看來,這只是她的一道幻影。」
周肆深呼吸,向著倒在一旁的人偶問道,「你覺得呢?裴冬。」
李維隕愣了一下,像是道雷霆在腦海里迸發,擊斷了所有的思緒,將大腦燒成萎縮的焦炭。
破損的人偶緩緩地動了起來,機械的咬合聲中,她艱難地撐起了自己的身體,靠著祭壇坐了起來。
裴冬雙手抱胸,像是要緊緊地擁抱自己,但又好像要把自己的身體撕碎,指甲刺入脆弱的皮膚下,扯出一道道鮮紅的印子。
慢慢地,她抬起頭,目光空洞且無神地看著周肆。
「周肆,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在這。」
裴冬記得自己按照山君說的那樣,她接受了升格實驗,將自我意識完全數據化,上傳至網絡中。
一切很順利,自己將擺脫肉體的桎梏,從無垠的網絡世界中醒來。
但是……
但當自己睜開雙眼時,承載自我意識的,仍是這具病態的殘軀呢?
渺小的希望迎來了破滅,駭人的絕望自內而外地抓住了裴冬的全部。
周肆難過地刺破了她的夢,「因為從來不存在所謂的意識上傳。」
接著,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維隕,即便是在扭曲的幻象里,周肆依舊能看得出此刻李維隕的神情里充滿震驚與慌亂。
李維隕幡然醒悟,他意識到,這便是周肆哪怕冒著身死的風險,也要親眼驗證的事實。
「提到意識上傳,許多人的第一反應便是覺得,自我意識完全數據化,碳基的生命演變為數字生命。」
周肆輕聲揭露著這份可怕的秘密,「但人們好像本能地忽視了,當意識上傳後,我們的肉體呢?」
「從生物學的角度去講,人類的意識源自於龐大的神經元網絡與激活模式,在心理學、哲學上,關於意識的誕生,又有著更多不同且繁雜的解釋,但可以肯定的是,意識的誕生與我們大腦的健康結構息息相關。」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也就是說,進行升格之後,我們的大腦依舊和升格之前一樣,既沒有受到致命傷,又沒有一個名為『意識』的實體物質從大腦結構之中轉移了出去。」
「這就是我一直想驗證的可能,當羽化技術實施在人類大腦上時,它真正的運行邏輯。
意識的上傳從來不是什麼『剪切-粘貼』,而是『複製-粘貼』。」
周肆如同一位審判官,宣告著裴冬的一切,「況且,裴冬,你能接受世界上出現另一個你自己嗎?
你允許有人褻瀆你那神聖的唯一性嗎?」
隱隱的啜泣聲響起,裴冬扶著祭壇,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她紅著眼睛,不理解,也無法接受。
明明自己下定了如此之大的決心,明明自己已經捨棄了一切,明明自由已經近在咫尺……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又一次地從這殘缺的軀殼中醒來,正如過往裡的無數次日夜一樣。
裴冬絕望地看著周肆,「難道,我們就要受這樣的詛咒,始終活在血肉之中嗎?」
「我不知道。」
周肆搖搖頭,眼中的裴冬變成了先前他看到的幻影。
人偶的外殼開始融化,露出其中脆弱的骨架,像是一具迅速衰敗的屍體,轉眼間便只剩嶙峋。
「我知道一些近似的手段,比如長生方案,只要一直在醫療艙里沉睡下去,就可以忽視這一切,亦或是把自己的大腦完全移植到機械之中,或者……在我們進行升格的那一刻,對自我進行安樂死。」
周肆哀嘆著,「但說到底,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哀嘆的尾音消失在了空中,不再有人說話。
一片寂靜中,窸窸窣窣的聲音爬上了裴冬的神經,有東西在她耳旁低語……
那是裴冬心底的願望——不在血肉之中,也不在化身軀殼之內。
漸漸的,深埋在心底深的願望開始膨脹,像是將要破殼的生命,擠壓出一道道裂口,傳來一聲聲低沉的嘆息聲。
裂口慢慢變大,直到願望完全碎裂,直到血肉與骨髓顫抖,直到精神哀鳴、歇斯底里。
其化作一道清晰又渾濁的洞,漆黑的洞,位於裴冬的心口,吞食著一切的所有。
「周肆,我難以忍受這樣的世界……這樣的自己。」
裴冬似乎冷靜了下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身體,鎮痛泵的藥效早已退去,撕心裂肺的痛意正從身體的每個部位傳來,肆意切割著神經,帶來海潮般的苦痛。
「我想沉溺於夢鄉之中,可無論如何,我都難以入眠,」裴冬向著周肆發問,「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這一切呢?」
「世界虛無荒誕,唯一能令我們稍稍慰藉的,便是那唯一的真實性,」周肆疲憊地嘆息,「你叫我又怎敢放棄它呢?」
裴冬的神情逐漸麻木了下來,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就像一塊灰白的石頭,又或是垂死的朽木。
「升格時,我做了一場夢,我夢見我變回了那隻飛鳥,翱翔在遼闊的大興安嶺上。」
裴冬戀戀不捨道,「那場夢真的很美好啊,我能感受到氣流擦過我的羽翼,身體擺脫重力,自由地下墜……」
她忽然問道,「你還會做夢嗎?」
沉默。
漫長的沉默後,周肆揭開自己的內心。
「我不做夢,我只是看見幻覺。」
「這樣嗎……」
裴冬看著傷痕累累的周肆,雙劍就那樣駭然地插在他的身上,可他卻像不知痛一樣,面無表情。
她還想說些什麼,周肆打斷道。
「沒什麼的,裴冬,沒必要說什麼抱歉。」
周肆重複著那句他重複過無數次的話,「當病患陷入絕境時,自我求生意識的引導下,什麼樣的可能都會發生。理解是一方面,是否正義又是另一方面了。」
他少見地展露了自己的溫柔,即便這聽起來很冷酷,「以及,我並不是為了救你而來。」
「我只是想親眼驗證意識不存在上傳這一可能的事實而已,畢竟,當初的仙隕事故,就是為了驗證這一可能。」
周肆希望自己的冷漠,能令裴冬愧疚稍稍彌合,哪怕這對於她那龐大的悲傷來講,不值一提。
裴冬不再多言,她踉蹌地挪動著腳步,朝著風吹來的方向。
在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雲霧前,她回過頭,同情且憐憫地看著周肆。
「周肆,我想,我理解你了。」
裴冬努力向周肆擠出一副微笑,笑容里充滿了決絕。
周肆沒有應答,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站在了玻璃帷幕的碎裂處,雙手張開了翅膀,像只飛鳥一樣,躍入金色天穹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遙遠之地傳來一聲槍響。
突如其來的悲傷猶如子彈般,貫穿了周肆的心臟,但他的心沒有因此四分五裂,而是留下了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
一道充滿虛無的空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