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雲起尷尬地抓了抓頭髮, 他自戀歸自戀,但還沒到失心瘋的程度。他也知道自己是個畜生,就算李天暢哪天想尋死, 也只會先找到自己家裡用菜刀把自己給劈了,然後再自我了結逃避法律制裁。
可是聞秋這樣告訴他的時候,他當真是半點沒有懷疑,因為焦急而失去了理智,離開了如此重要的一場家族聯姻。在失去的惶恐中, 他看清了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早已經一敗塗地。
「你不是要訂婚嗎?」李天暢打量著他身上破破爛爛的禮服。
「我跑出來了,為了找你。」安雲起大大方方地承認道, 「我放不下你、捨不得你, 沒你不行,這個狗屁婚誰愛結誰結,反正我只要你。」
「閉嘴。」他每說一句,李天暢就推他一把,一直把他推到了懸崖邊。
安雲起向後踉蹌一步, 腳後跟險些踏空,一顆石子滾落下去,連個落地的動靜都沒傳上來。但是他絲毫不懼, 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今天就是死在這裡, 我也要說喜歡你……不, 寶貝我愛死你了,你要是不樂意被我喜歡,就把我推下去吧!」
說完, 他就閉上了眼睛, 挺胸抬頭, 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
他心裡砰砰直跳,感覺把自己推下去這種事,李天暢也不是做不出來。然而對面半晌沒有動靜,安雲起悄悄掀起一條眼皮縫,發現眼前早沒人影了。
「操!」他暗罵一聲,臉上又浮現得意的笑容——沒被當場弄死就是勝利,他看中的人不愧是□□,捨不得真正傷害自己。
擦掉了額頭上的冷汗,安雲起便像一條掛著涎水的餓狼,追著炊煙和飯香跑了過去。這頓飯他是吃定了,除非李天暢把他的頭按進爐灰里;當然,這個人他也要定了,就算李天暢哪天忍不了真的把他給宰了,他化作厲鬼也要再纏他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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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秋已經通過朋友圈直播了解了訂婚宴上的混亂,想到自己一手造成的亂局,他心裡就很痛快,打開冰箱摸了瓶啤酒出來。
明天就要出發了,房子裡差不多已經被搬空,只留著一點打包好的行李孤零零地堆在客廳地上。趙媽被他打發去聞傑睿那兒幫忙,小知了在臥室里睡覺,這個家忽然變得空空蕩蕩,闃靜無聲,就像剛搬進來的那天一樣。
哦,不對,那天他和裴渡在玄關就滾作一團,這麼大的屋子這麼好的隔音,他喘得很大聲。水滴在地上,裴渡就笑著說他是圈地留標記的狗狗……那時候他還在為誤解安雲起是孩子生父的事而心慌,狠狠地咬了裴渡的後頸一口,恨不得能反向標記他。
聞秋仰頭喝了一口啤酒,心裡沒有很深刻的悲痛,只有一種無法消解的落寞。
不想在回憶里沉溺太深,他撥通了一個電話,想著隨便誰都好,他需要有人在這個脆弱的時刻陪著自己。
大概過了一小時,房門被敲響,聞秋過去開了門,看到了他的心理諮詢師吳醫生。她還是溫溫柔柔的打扮,挎著一個帆布包,像純棉一樣溫和舒適。
「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叫您過來,」聞秋客氣地迎她進門,「只是我明天就要走了,這些天太忙都沒有機會和您道別,您幫了我很多,我一直都沒有好好說聲感謝。」
「沒事,其實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還在心裡念叨你呢。」吳醫生微笑道,她換了拖鞋,接過聞秋遞過來的茶,坐到了沙發上,「怎麼最近都不來治療了?」
「我和裴渡鬧掰了。」聞秋聳了聳肩,很直白地說道,「您又是他請的醫生……」
他很快意識到這樣說會造成誤會,立刻補充道:「不,我不是在質疑您的專業素養,只是不想再花裴渡的錢了,所以才一直避著沒來……」
「沒關係,你可以按自己感到舒適的方式來。」吳醫生一如既往地露出了理解的神色,她身上的親和力讓聞秋感到很放鬆。曾經很多話他連裴渡都沒有說過,但都和吳醫生說了,某種意義上她稱得上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是明天就走嗎?」兩人閒聊了一陣,吳醫生便道,「這個消息實在是有些突然。」
「是啊,這個決定做得很倉促,」聞秋喝了口苦澀的茶,然後就低頭握著茶杯,「我其實很不捨得,有太多東西都在這裡,我也不想走,可是又覺得不走不行……」
「因為裴渡嗎?」吳醫生問,「他的存在依舊讓你覺得不安。」
聞秋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慢吞吞地說:「有一部分吧,是他的原因。我一直記得第一次在你診室里醒來的時候,你告訴我如果不想見他,就從陽台的門離開。其實你是對的,他太執著於解決問題了,我之前又只會盲目地跟從他,其實很多問題都是現在解決不了的,所以還不如分開。」
「嗯,我理解,你們都是非常尖銳的人,愛情中缺乏的距離感會讓你們傷害彼此。」吳醫生的手在口袋裡探了探,謹慎地問,「那麼——另一部分原因呢?」
可聞秋不說話了,只是望著沉浮的茶葉出神。
吳醫生了解他,這是一個心防很重的患者,很多話只要他決定悶在肚子裡,沒有人能從他嘴裡挖出來。
不過今天,吳醫生決定努力一下,她微笑道:「放輕鬆,這不是一次心理治療。我想今天之後,我們的醫患關係就會結束了,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你不妨把我當成一隻漂流瓶,把秘密裝進來,然後讓大海帶走它。」
「漂流瓶嗎?」聞秋為這個新奇又妥帖的比喻笑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會打給吳醫生的原因,太多話裝在心裡,他或許需要的正是這樣一隻永遠不會被啟封的秘密瓶子。
「另一部分原因,或者說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自己,」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遲疑,「因為我……太自卑了。」
吳醫生的手顫了顫,在口袋裡握緊了,「自卑?」
「是啊,自卑……我什麼都不如他,沒有他有錢,沒有他的身份地位,沒有他聰明、成熟、見多識廣,沒有他那麼多朋友,甚至沒什麼興趣愛好,整天很無趣地就是學習和工作……」聞秋低著頭,握緊了杯子,這是藏在他最心底的話,是最不堪的他,光是這樣訴說出來就讓他感到痛苦和難堪。
吳醫生張了張口,職業素養讓她迫切地想要打斷患者自怨自艾的思路,然而另一個不可言說的原因讓她保持了沉默。
於是聞秋繼續說下去:「我不敢告訴他這些,因為他肯定會說他不在意,讓我別多想。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多想,每時每刻都在想——我花他的錢,住他的房子,穿戴他給我選的奢侈品,每次遇到危險和麻煩就等著他來救我,那些人表面對我恭敬背地裡對我議論紛紛因為都知道我離了他什麼都不是……」
聞秋的聲音逐漸有些哽咽,可是自虐一般仍舊要說:「我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到了迷戀和崇拜的地步。他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想很久,因為他的一個表情我就會很開心或是很難過,聞到他的信息素就變成一個白痴……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他養的一條狗,就算他不來有意地操控我,我自己也會忍不住套上項圈把繩子遞到他手裡……」
「聞秋,」吳醫生忍不住想要制止他,「好了,夠了,你先停下……」
可是聞秋立刻打斷了她,「啊,對了,你不知道最近我們吵架了,我也想好好地硬氣一回,但是也做不到,總是情緒失控,總是哭個不停,藥物依賴也越來越重……可是他情緒很穩定,好像無論我做什麼他都能冷靜地應對,就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在無理取鬧一樣……」
聞秋斷斷續續說了很多很多,最後用手揉了揉臉頰,長長地舒了口氣:「就是這樣,如果再呆在他身邊,要麼我就徹底拋棄自尊心,要麼我真的會瘋掉。所以我只能逃跑,跑到一個看不到他的地方去,我就又能呼吸了……」
吳醫生靜靜地聽著,仿佛也沉浸在強烈的情緒中,眼眶也跟著紅了。作為一隻「漂流瓶」,她知道自己是不該發表任何意見的,事實上聞秋也不需要,他把自己剖析得太透徹了,所以才會如此痛苦。
「謝謝您,說出來後真的感覺好多了。」最後,聞秋懇切地望向她,淺碧的眼瞳里蒙著一層水色,是被月光照亮的寧靜湖水,「請您不要告訴任何人,出門就忘掉吧。」
「……好,我知道。」吳醫生艱難地點了點頭,「你多保重。」
又說了許多離別與不舍的話,聞秋起身送她離開,吳醫生都努力維持著鎮定。
門在背後沉沉地合上了,她才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手顫顫巍巍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正在錄音的錄音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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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渡該解釋的解釋,該安撫的安撫,該搪塞的搪塞,等收拾完安雲起的爛攤子已經到了深夜。當然,他只能解決眼前的混亂,準新娘以及王家的怒火,安家內部的不滿,輿論和聲譽上的影響,就需要安雲起自己去面對了。
這件事的確在他心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過去他只會嘲笑安雲起的愚蠢和衝動,換作是自己,是絕不可能在訂婚宴上做出毅然離開這種事的;但是現在,他卻在安雲起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缺乏的決心和果敢——不管後果如何,安雲起現在肯定已經追到了李天暢家裡,抱著人家撒潑打滾無理取鬧,想盡一切辦法要把人追回來。
一種衝動在胸膛里燃燒,裴渡猛地站起來,拿起車鑰匙出了門。從來沒有這樣不計後果地行事過,直到驅車到了聞秋家樓下,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不,的確有一件事……裴渡摸著口袋裡那瓶冰涼冷硬的東西,不知道該怎樣開□□給他。
忽然,他看到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影從聞秋家的樓下走出,便按了下車喇叭。那個人注意到了他,立刻走了過來,有些驚訝又有些惶恐地問道:「裴總,您怎麼在這裡?」
裴渡倚著車門,「沒什麼,就過來看看。」
吳醫生沒吭聲,心想你大半夜把車停在這兒,跟個男鬼似的幽怨地潛伏在樓下,不知道是想嚇死誰。
裴渡又問:「現在不是你的看診時間吧?為什么半夜過來?」
「只是做了個簡單的告別,」吳醫生迴避了他的目光,「他明天就要走了。」
裴渡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沒說什麼,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按照過往每一次的慣例,現在她就該把這支記錄著全部談話的錄音筆,交給她真正的上司了。
然而這一次,吳醫生卻無比猶豫,胸口直發緊,大氣也不敢出——她忽然理解了聞秋所說的在裴渡面前的窒息感究竟是什麼。
「怎麼了?」見她猶豫,裴渡挑了挑眉,「吳醫生,今天過後你在這裡的工作就結束了。我之前承諾給你的私人診所,也會如約交給你。」
「裴總,這次錄音沒法給您……」吳醫生低著頭,嘴唇囁嚅道,「我全都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