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啊, 」裴渡左右環顧了一圈,冷冷道,「終於進到了你家裡。」
「我沒有邀請你。」聞秋低著頭, 固執地站在門口擋著他的路,他想要硬氣一點,但說出來的話卻發著顫,含著一種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心虛,「很感謝你送我回來,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只是趨利避害,掀起了華麗的袍子, 遮住了滿床的虱子。他那樣殫精竭慮地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裴渡看, 是他不該貿然闖進來,掀了他唯一光鮮的偽裝。
小知了對這一切無知無覺,很快就在他的懷裡睡了過去,聞秋知道今天的事沒那麼容易結束,便去了臥室里, 把孩子放在了小小的嬰兒床上。
裴渡跟著走進來,看到嬰兒床上墊著一件自己的毛衣——那天他剛把毛衣脫下來,聞秋就問他討要, 說很喜歡毛衣的樣式。他促狹地逗弄了他好一會兒, 問他是不是會偷偷吸自己的信息素, 最後還是把衣服給他了——原來是用作孩子的床墊。
那一刻,裴渡真是忍不住冷笑出聲。
聞秋熟練地給小知了換了尿布,蓋好了被子, 然後推著他往外走, 低聲道:「孩子要睡了, 出去說。」
出去也無話可說,聞秋一聲不吭地去廚房燒開水,然後打開奶粉罐泡奶粉。裴渡就抱著胳膊看他忙碌,順便打量著這間屋子。
這間一室一廳的破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加起來沒有裴渡家裡一個衛生間大。被稱作是客廳的地方,也只擺得下一張陳舊的木桌子,往後一眼能看到沒有窗戶的浴室,淋浴洗漱廁所全擠在兩平米不到的地方;廚房已經被盡力地收拾過,然而還是堆滿了無數東西,從瓷磚到柜子全都舊得顯髒,如果裴渡知道那些香噴噴的餅乾蛋糕都是聞秋在這種地方炮製出來的,他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會入口。
聞秋的目光也跟著他遊走,知道他在審視著什麼。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養過的倉鼠,費力地叼著棉絮和糧食,全都藏進小屋裡,然後自己一下子掀開那小小的屋頂,看倉鼠驚慌失措地抬起黑豆子一樣的眼睛,哈哈大笑。
現在他理解了那隻倉鼠的驚惶。
客廳是堆得最滿的地方,一邊是整個柜子的奶粉罐尿布和兒童玩具,另一邊角落裡整齊地碼著紙板和一袋擠扁的易拉罐——他花了很久慢慢收集起來,等足夠多了就可以去廢品站換十幾塊錢。
滿地的酒瓶子呢,的確是他的錯,他喝了太多的酒,時常懶得收拾。窗台上的菸灰缸應該早早清理一下的,不該留下那麼多菸蒂,好像他嗜煙如命似的。
也怪他演得太過,在裴渡面前經常裝著喝兩杯就醉,然後趁酒賣乖,還經常抽掉他剛點燃的煙,一本正經地要他注意健康。現在這些都變成了讓自己無地自容的證據,明明白白地敞在眼前。
開水灌進了奶瓶里,燙得不行,等涼下來才能餵給孩子喝。聞秋輕輕搖晃著滾燙的奶瓶,看水霧洶湧地冒出來:「看夠了嗎?」
「說實話,我很驚訝,你住在這樣的地方。」裴渡也不由嘆服了,每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聞秋都是精心打扮,竟然能那麼好地藏起窮酸氣。尤其是那社交的儀態,講話時的談吐,會讓他有種和同溫層交往的錯覺。之前他也只是覺得聞秋愛財而已,何曾想到他的生活會窘迫到這種程度。
「大少爺想像不出來也不奇怪,」聞秋越來越緊張,卻不想露怯,不自覺地就帶上了一點攻擊性,「比這裡悽慘千百倍的地方也有的是。」
「所以你去會所打工,去找我賣身,所以你需要那麼多的錢……」
「我從一開始不就是衝著你的錢來的嗎,你又在這裡裝什麼驚訝?」聞秋咄咄逼人地反問道,「窮是我的錯嗎?」
「那這個孩子呢?」
「……你想問什麼?」
「他是一個錯誤嗎?」裴渡凝視著他。
聞秋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把他稱之為一個錯誤。」
「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聞秋心急地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多讓人誤會,他立刻改口道,「這和你無關,你不必知道。」
裴渡卻一眼能識破哪句是他的真心話,嗤笑道:「不知道啊……因為客人太多了是嗎?連是誰讓你懷孕都不知道,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把孩子生了下來?」
他想起了自己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若是沒被打掉,現在也該有那麼大了。僅僅是因為上一輩骯髒的欲望和不負責任的態度,便草草誕生於世,這樣的孩子多麼可悲又可憐。
聞秋張了張口,他意識到如果要澄清這個孩子的由來,就必須抖出自己曾嫁人代孕的那段過往。這是他準備帶進墳墓里的秘密,也是他最丟人最恥辱的過去,絕對不能讓裴渡知道。
他咬緊牙關,拒不承認:「什麼客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龍騰夜總會,你工作過的地方,要我幫你回憶嗎?」
聞秋睜大眼睛,他想不到裴渡查了自己……那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又到底查到了多少?昨天過生日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嗎?那他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和自己做了那些事?
明明腰還酸痛著,然而這個昨夜還溫柔地擁抱過自己的男人卻變得無比陌生。聞秋的手背到身後,顫抖地絞緊在一起。他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裴渡還沒有查到小知了的由來,自己還剩下最後一層可有可無的尊嚴。
「你說的那些事我都沒做過,我也沒有義務向你解釋這個孩子的由來。」聞秋仰頭看他。這是他第一次在裴渡面前露出獠牙,目光冷冽像是藏著一柄刀,「你到底為什麼不滿意?裴少不會是喜歡上了我吧,所以才那麼介意這個孩子。」
他說出「喜歡」這個詞時的語氣格外輕佻,不管不顧地往火上澆油。
「昨天我的確說過對你有好感,那是真心話。」裴渡卻沒有被他激怒,只是抱著胳膊自嘲道,「我只是想……真心換真心。」
這番話戳中了聞秋心裡最深的傷口,他幾乎失去了理智,「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我過去做過什麼,我有沒有孩子,到底對你有什麼影響?」我送到你面前的,只是一個赤.裸的自己,一顆歷經無數糾結和掙扎才慢慢敞開的心。只能給這麼多,這就是能給的全部了,憑什麼要他把自己千刀萬剮,全部敞給他看?!
聞秋越說越激動,「還是說你覺得好不容易操到的OMEGA不是個處,所以不滿意?」
「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經驗,哪怕你是千人壓萬人騎,跟我有什麼關係?」裴渡情不自禁地發出冷笑,「但你不應該騙我的,我曾經……非常想要相信你。我承認你的演技精良,把我騙得團團轉,但我自覺沒有對不起你過,我想不到你這樣對我的理由。」
如今說出這些話,他自己聽著都可笑。活到這麼大,他是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栽到這樣離譜,開來回十二個小時的車去給他準備生日驚喜,滿懷期待地想要與他建立信任。他如此吝嗇於感情,豪賭一般擲出了全部,然而全都給了一個騙子。
「那你就繼續被騙啊,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像以前一樣,我們不是很開心嗎?」聞秋的眼眶漸漸紅了,啞聲道,「那點錢對你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還是會認真扮演成你喜歡的樣子,討你開心,陪你上床,這有什麼不好?」
「扮演嗎……」裴渡古怪地笑了一下。假如他只打算玩玩而已,那麼養著這樣一個小情人,看他費盡心思地討好自己,倒是件有趣的事。可偏偏自己動了心,那麼欺騙就變成了大忌諱,他不會容許一個狡猾的騙子在自己枕榻之側。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演技嗎?」裴渡禁不住好奇地問,「你對我有沒有過一點真心?」
「那很重要嗎?」聞秋笑了笑,用滿不在乎的語氣道,「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真心從來就是最廉價的東西。我只在乎能不能傍上你,能不能源源不斷地賺到錢——我還要讀書,還有孩子要養,我得活下去,沒空想什麼真心不真心。」
「哈,是嗎……」聽完這句話,裴渡便感到心裡的那塊石頭落了下去,他感到一種沉重的鈍痛,沉甸甸的失望壓倒了其他一切情感。
「我該付給你多少錢?」他的眼神慢慢冷下來,語氣也帶上了惡劣的調侃,「好不容易上了床,後面都□□成那樣,現在連站著都費勁吧?不賺筆大的真是可惜了。」
「沒必要,我也有爽到,你也不用忍著噁心給我打錢。」聞秋的火氣也上來了,將口袋裡的黑卡掏出來,丟到他身上,「沒有你的時候我也會自己賺錢,用不著你,滾吧!」
黑卡撞在了他的胸口,裴渡沒有接,它便像只垂死的蛾子,撲稜稜落在了地上。
「是啊,臉又漂亮水又多,在床上的演技還那麼高超,想賺錢還不容易嗎?」裴渡冷笑道,「那你就回到會所里繼續去賣笑吧,繼續去展會上當商品好了,對隨便哪個有錢的ALPHA張開腿,去發揮你的本事吧。」
「你什麼意思?!」聞秋揪住他的衣領子,滿心屈辱又滿心憤怒,「我他媽要是個婊子,那花錢買我的你算什麼?嫖客嗎?你有什麼好高貴的,我憑自己的本事賺的錢……」
「賺了錢,然後去養那個不知道爹是誰的小野種嗎?」
啪的一聲,聞秋腦袋裡繃緊的弦斷了,在聽到「野種」那兩個字的瞬間,他被滔天的憤怒沖昏了理智,身體快過思維,他抓住了桌上的酒瓶子猛地朝裴渡砸去:「閉嘴!你他媽說誰是野種?!」
憑武力他是絕對鬥不過一個ALPHA的,然而裴渡從未想過他會這樣有攻擊性,他堪堪躲過了朝著腦袋砸來的酒瓶,猝不及防間只能用胳膊去擋。
「哐當」一聲,酒瓶砸得粉碎,鋒利的裂口在他胳膊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跟著滲出來。
鮮紅的顏色刺痛了眼睛,聞秋才怔怔地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他把裴渡當成了假想敵,當成了以前那些會傷害自己的ALPHA,在真正的傷害來臨前就本能地做出了反抗。
可是裴渡並不是那些ALPHA,即使被自己劃傷,他也並沒有還手。他只是靜默地站著,任鮮血匯成一股沿著指尖流下來,那漠然的目光好像在說:「看吧,你的本性如此。」
聞秋駭然地睜大了眼睛,喉嚨里是壓抑的尖叫,他滿心慌亂地想去詢問他還好不好,然而又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服軟——是裴渡先罵他的孩子是「野種」的,他活該!
最後是裴渡先開了口,他用外衣包裹住潺潺流血的手臂,然後平靜地告訴他:「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吧。」
丟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一窮二白的家,滴滴答答的血跡順著他的腳步蜿蜒成行,消失在了漆黑的樓道里。
聞秋慢慢地蹲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他沒有哭,只聽到自己的心跳空洞地迴響。
他不後悔所有的那些謊言,那些虛幻的東西包裝了他漂亮的外殼,讓他也能成為值得被人珍視的東西。如果剝離了那些偽裝,就會露出他的本性:尖銳、暴戾、齜牙咧嘴、虛張聲勢。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藏身的陰暗洞窟被掀開,他骯髒的過去被一條條拿出來對峙,他腐爛的血肉被翻開在陽光下。然後裴渡理所當然地會感到失望,會厭棄地離開。
他是抱著怎樣心情留在他身邊一天又一天啊,就好像絕症病人等待著終將來臨的死亡,又貪戀著所有的愛和溫度,在擁抱時幸福落淚,在親吻時眩暈而瘋狂,在他的信息素里攀上頂峰時覺得死在這一刻也可以。
然後寫在日曆終點的這一天來臨,在夢裡一腳踏空惶惶然地驚醒,就像裴渡說的,到此為止。
後面仍然腫痛得難受,聞秋慢慢扶著腰站起來,先是清掃了地上的玻璃殘渣,然後跪在地上擦乾淨了血跡。
做完這一切後,聞秋又拿手指探了探桌上的奶瓶。溫度還是有點燙,沒有到孩子能夠入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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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外頭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聞秋從發呆里回過神來,心也跟著狂跳起來,跑去打開了門。
然而門外並不是他想見的人,鄰居吳阿姨一臉急切地說:「快,小聞,跟我來,下面都搶瘋了!」
「什麼?」聞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虎虎生風的吳阿姨拉著跑下樓,只見小區垃圾箱那裡,一堆老頭子老太太正圍在那裡瘋搶。
是誰家剛丟了空調洗衣機嗎?搶成這樣……聞秋腦子裡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見到樓下李伯伯家的小孩人小鬼大,一個人抗著一隻巨大的毛絨兔子玩偶鑽出了人堆,大聲歡呼著:「搶到了!是我的啦!」
聞秋怔怔地停住了腳步。
「唉,快點,你年紀輕力氣大,快去搶啊!」吳阿姨急得直扒拉他,「不知道誰扔在這裡的……噢喲,看看那塊表,得好幾千吧!」
聞秋只是站著一動不動,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好像丟了魂一樣。
吳阿姨拉不動他,只好自己鑽進去,憑著多年搶飲料瓶的經驗,從人堆里搶了一支鋼筆出來。她頓時喜笑顏開:「好東西!將來小寶上學了,給他練鋼筆字用。就是分量有點重了,哎,小聞,你看上面那顆是寶石還是水鑽啊?」
「小聞?」
聞秋恍惚地回過神來,「什麼?」
「我問你,你看筆帽上這顆是寶石還是水鑽啊?還有盒子上這串英文是啥,你幫我念念。」
「……是寶石,很貴,不要給小寶,他肯定會弄壞,」聞秋聽到自己的聲音空洞地響著,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英文就是Montblanc,你拿到人家店裡去賣掉,很值錢的……」
「真的啊,我回去叫我兒子查查!」吳阿姨歡天喜地地走了。
20件禮物很快被哄搶一空,最後兩個大媽也一邊爭一件毛衣一邊罵罵咧咧地走了。只留下聞秋一個人站在垃圾桶旁,望著那被撕爛的大禮物盒出神。
他好像才感受到一點ALPHA不曾對他展露過的殘忍,說要斷,當真是斷得乾乾淨淨、不留情面。他能輕易給出的,也能輕易收回去。
聞秋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彎下腰來,一張一張撿起那份凌亂的稿紙。寫有陸甲導演親筆的劇本是唯一沒被哄搶的東西,它們有的印滿了腳印,有的被踩得破破爛爛,還有的被吹到了水溝里,泡得變了形。
聞秋小心翼翼地撿起了每一張,重新迭成一迭,欣慰地發現大多數字跡都還清晰可見。從此以後他誰都靠不了,所以這份夢想才如此珍貴。
白玫瑰散落了一地,躺在了垃圾堆上,落在了臭水溝里。聞秋撿起了其中一朵,在衣服上擦乾淨了沾染的灰塵,叫它露出純白潔淨的本色。
一朵殘破的玫瑰、一迭散發著垃圾氣味的稿紙、一段甜蜜與痛苦交織的夢境。
這些就是他從裴渡那裡得到的,刻骨銘心的21歲生日禮物。
第二卷·埋葬玫瑰花的地方·完
(本章完)
作者說:第二卷就到這裡結束啦,兩顆心靠近的過程真是充滿坎坷呢~下一卷會有重量級情敵登場,老裴要有危機感了(笑,小聞的事業會逐漸風生水起,感情的天平也會更加傾斜。雖然整體會有些慢熱,但還請待我慢慢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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