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雲吃過午飯, 就坐在堂屋門口,繼續寫《雙面魔君》。
她全神貫注工作一個小時,大約寫了一千字。
一千字寫完, 桑景雲放下筆,開始在院子裡遛彎,順便活動手指。
桑景麗瞧見,跑到桑景雲身後,跟著桑景雲繞圈。
桑景雲轉頭看她, 她就朝著桑景雲甜甜地笑。
桑景麗是個過於聽話的孩子,家裡人讓她不要在桑景雲寫小說的時候打擾桑景雲,她就只在桑景雲起身走動時, 跑到桑景雲身邊。
這樣乖巧安靜的小姑娘, 總是討人喜歡的,桑景雲每天都會給她一塊糖吃。
再多就沒有了,小孩子糖吃多了,對牙和身體沒好處。
桑景雲牽起桑景麗的手,在院子裡走了兩圈。
小姑娘很可愛, 但她自己沒養過孩子,不會哄孩子,也沒時間哄孩子, 不知該如何與這個孩子相處。
正這麼想著, 桑景雲突然看到了院子裡, 被桑錢氏分類收集起來的公雞的毛。
這時代是沒有垃圾的,隔段時間,就會有人喊著「雞毛換糖」, 挨家挨戶來換雞毛。
桑景雲對桑景麗道:「阿麗, 想不想要毽子?」
桑景麗不明所以。
這時候也是有毽子的, 桑景雲這身體的原主小時候就玩過,但桑景麗沒玩過。
她一開始人小腿短玩不了,後來則是家裡亂糟糟的,沒人陪她玩。
桑景雲看向桑學文:「爹,你給阿麗做個毽子吧,再把我昨天帶回來的連環畫給她講一講。」
桑學文點了點頭,去跟桑錢氏要銅錢。
如今的毽子,都是將兩到三個銅錢迭在一起,往中間的小孔里塞雞毛,塞緊實後,用布包裹銅錢,這麼做出來的。
她沒時間做,但桑學文有時間。
原本的桑學文,還很會踢毽子。
讓桑學文去做毽子之後,桑景雲又去找陸盈:「娘,你以後帶著阿麗,多出去走走吧,她整日待在家裡,無人陪她玩,挺無聊的。」
桑景雲一直都覺得桑景麗整日待在家裡不太好,她在家沒有玩伴,桑學文還時不時犯病,這不利於孩子的成長。
但桑景麗太小,她每天去縣城那麼多路,不可能帶著桑景麗。
桑錢氏要看著桑學文,也不可能帶桑景麗出去。
能指望的,就只有陸盈了。
陸盈不解:「不都是這樣的?」
桑景雲微微一愣,目光落在陸盈的腳上。
陸家家教很嚴,陸盈從小就裹腳,怕也是沒什麼機會出門的。
一直到婚後,她才有機會跟著桑學文出門。
大約就是因為從小被關在家裡,陸盈是一個非常安靜的人,在家的時候沒什麼存在感,跟桑景麗一樣。
桑景雲道:「娘,我在書上看到,小孩子要多走動,身體才好。你看,兩個弟弟總在外面跑,是不是身體就好?我跟阿麗跑動少,身體就沒那麼好。」
桑景麗跟她這身體的原主一樣,身體一般,時不時生病。
陸盈道:「那我帶她在院子裡多走走。」
「娘,你不如帶她去外面交幾個朋友。」桑景雲道。
他們家附近,也是住著一些農戶的,可以讓桑景麗跟農戶的孩子玩。
陸盈沒答應,滿臉躊躇。
桑景雲知道陸盈很少出門,這顯然是心中膽怯。
「娘,到時讓爹多做幾個毽子,你帶著阿麗出去踢毽子就行,若有孩子來找阿麗玩,你再給她們分點瓜子花生。」
讓陸盈帶著桑景麗主動去找人玩確實強人所難,但可以等那些孩子自己來找桑景麗玩。
只要桑景麗能有幾樣好玩的玩具就行。
有陸盈在旁邊看著,那些孩子也不會去欺負桑景麗。
陸盈答應下來。
桑景雲還要寫書,很快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寫起來。
桑學文以前是個沉迷玩樂的紈絝,還會自製玩具,做毽子對他來說不算難,他花一下午的時間做了兩個毽子,陸盈還用碎布將之裝飾了一下。
桑景雲試著踢了一下,只能踢一兩個,就不願意再踢。
她對這樣的無聊的運動,並不感興趣。
桑景麗卻不同,她大概是能玩的東西太少,對這兩個毽子分外喜愛。
意識到桑景麗缺玩具,桑景雲第二天去縣城後,就在一家賣竹製品的店裡,給桑景麗買了一個小竹椅,一些竹子做的小哨,還有一個竹蜻蜓。
桑錢氏見桑景雲花錢,什麼都沒有說。
家裡前面三個孩子,是不缺玩具的,他們小時候,還有下人帶著玩兒。
桑景麗這大半年,連院子都沒出去過幾次,著實可憐。
桑景雲買完東西,照舊去了洪興紙號。
洪老闆看到桑景雲,一副很高興的樣子:「阿雲,快來看報紙!」
桑景雲聞言有些高興:「洪爺爺,我的書刊登出來了?」
洪掌柜道:「沒有,《新小說報》上還是沒有《雙面魔君》,是《上海日報》,上面寫到了南城書局出的《西遊記》連環畫。」
原來如此!
桑景雲來到洪掌柜身邊看報紙,果然在《上海日報》上看到了相關報導。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大好事兒,桑景雲心情極好:「洪爺爺,這報紙要給阿玥看看,再收藏起來。」
「那是必然的,」洪掌柜笑道,「你們弄的這連環畫很好,我也很喜歡,若有新書出來,你一定要幫我買。」
「好。」桑景雲一口答應。
桑景雲看到這篇報導很高興,某些人看到之後,就不太高興了。
《新小說報》主編黃培成,今兒個一大早,就來到編輯部。
他滿臉笑容,心情極好。
就在昨日,他又收到了雲景送來的稿件,如今他手上,已經七萬多字《雙面魔君》的稿件,完全可以開始連載。
最要緊的是,他讓人去製作刻了標點的鉛字,如今已經做好。
明日的《新小說報》上,就會出現這部小說!
《新小說報》連載的其他小說,黃培成並不打算用標點,畢竟有些人,可能會不適應。
他甚至不打算用《雙面魔君》,替換掉原本正在連載的小說。
如今很多報紙,都只有一張紙,但《新小說報》因刊登是小說,需要的版面多,因此一直都有三張紙,賣三個銅板一份。
從明日開始,黃培成打算將《新小說報》增加到四張紙,其中一張紙,專門用來刊登《雙面魔君》。
增加版面會增加報紙成本,但也能多登一些GG,並不會虧錢。
《雙面魔君》是一部很好的小說,再加上他刊登這部小說時會用標點,他們《新小說報》,一定會聲名大噪。
黃培成一直都有野心,他想辦出上海銷量最好的小說報!
「我們報社在其他人不用標點時,便使用標點,這雖然會引來爭議,但也是一個巨大的賣點!總有人說我們報紙上不得台面,但我們其實走在時代前列!」黃培成心情很好地跟手下編輯說話。
他手下的編輯紛紛贊同:「我們這也是在支持文化改革!」
「有標點的報紙,我們是獨一份,一定引人注目。」
「雖然會被某些人罵,但有爭議方有熱度!」
……
黃培成也覺得有爭議才有熱度,之前《上海日報》的高漢林指責他們報紙上連載的一部小說,說那小說是教人如何去青樓的,然後,他們報紙的銷量,便增加許多。
現在若有人罵,不見得是壞事。
最重要的是,他的報紙刊登白話小說還用標點,這是走在了《上海日報》前面,他也能壓高漢林一頭。
說完話,聽到外面有報童叫賣報紙,黃培成立刻將人喊進來。
報童年紀不大,也就十來歲。
這報童很瘦,顯然日子過得並不好,但他的手臉和打了補丁的衣服都乾乾淨淨的。
乾淨是對報童的基本要求——報紙不便宜,只有有錢人才買,那些有錢人,可不會買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手上的報紙。
這孩子手上拿著一些報紙,背在身前的布袋子裡,還放著許多報紙。
黃培成拿出幾個銅板給他:「我買一份《申報》,一份《新聞報》,你別的報紙也給我看看,若我有想要的,便也買下。」
這報童無有不應,拿出各種報紙給黃培成看。
黃培成對別的報紙不感興趣,挑出《上海日報》看。
他是不樂意花錢買《上海日報》的,資敵的事情干不得。
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上海日報》,他是必須看一看的。
「這報紙上的新聞,要麼是大家都知道的,要麼是過時的,別的又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沒什麼好看……」黃培成正嫌棄《上海日報》,動作突然僵住。
這報紙上,有一篇報導,是說南城書局出了個有標點的漫畫,還號召大家使用標點。
黃培成看到報導,險些一口血噴出去。
《上海日報》剛剛號召大家使用標點,他就在刊登小說時使用標點,仿佛是聽從了《上海日報》的話!
「豈有此理!」黃培成怒道。
若是這《上海日報》的報導晚一天發,那丟臉的,便是高漢林了。
高漢林運氣為何如此之好?
見黃培成面色有異,《新小說報》其他編輯,便都過來看報了。
見到《上海日報》上的報導,他們也有點鬱悶。
他們正準備一鳴驚人,結果死對頭先呼籲了一番……
「先生,你要買這份報紙嗎?」報童問。
「這報紙不好看,我不買,我再買一份《時事報》。」黃培成又掏錢買了一份《時事報》,順便咬著牙,將《上海日報》上的報導,又看了一遍,同時在心中將高漢林罵了個狗血淋頭。
報童離開後,那些編輯問黃培成:「我們可要按計劃印刷《雙面魔君》?」
黃培成道:「要!」
都做了那麼多準備,他哪能不印?
更何況,他明日就能將《雙面魔君》刊登出來,這說明他早已將之準備好。
總之,他們《新小說報》用標點,跟《上海日報》無關。
黃培成看《上海日報》時,上海地界,很多人同樣在看《上海日報》。
法租界,一棟漂亮而又寬敞的洋房裡,譚崢泓正在吃早餐。
他吃的是牛肉粿條,這東西在上海沒得賣,是他帶來的廚子專門給他做的。
一邊吃早餐,譚崢泓一邊看報紙。
他父親在來了上海後,便將銷量好的報紙,全都訂了一遍,每日,都會有專人將報紙送來。
報紙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譚崢泓眼暈,他挑揀著排版清爽的報紙,看了些時事新聞,然後便翻出《上海日報》閱讀。
譚崢泓的國文不太好。
他父親譚大盛是早年讓日子過不下去,去南洋討生活的勞工。
因為勤勞肯干,譚大盛被他那個更早一些到南洋,開了一家鋪子的姥爺看中,娶到了他的母親。
之後,譚大盛跟他姥爺借了錢做生意,因運氣好,在二十年間將生意越做越大。
現如今,譚家在南洋有好幾個橡膠園,還有好幾處礦場,乃是南洋富豪之一。
譚大盛一心想回來報效祖國,晚清時,就跟某些官員聯繫上,打算回國投資開廠,後來局勢有變,他的行程被耽擱,也就到了今年才回國,受邀來到上海。
譚崢泓受父母影響,也一心回國,為此,為此不惜撕掉愛德華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譚大盛見他態度堅決,也就將他帶回國內。
如今譚大盛在上海辦廠,他也就住在了租界。
譚崢泓對租界生活,極為不適應。
他會馬來語、英語、閩南語,還會一點潮汕話,但不會說吳語。
他國文也很差。
字他是認識的,要讀些白話文也不成問題,但文言文,他許多都看不懂。
他的字,還七歪八扭非常丑。
這倒也不能怪他,他自幼在英國人辦的學校讀書,老師講的都是英語。
十七歲的他說英語完全沒口音,但國文只有上海高年級小學生的水平。
為此,來到上海後,譚崢泓還鬧過幾回笑話。
現如今,譚大盛請了一位名師教導譚崢泓國文,但這並非短時間能精進的,他也就不愛讀報。
譚崢泓願意看《上海日報》,是因為《上海日報》的新聞,寫得非常白話。
此外,這份報紙上,有許多上海本地新聞,甚至會刊登諸如某小開因被欺騙感情,鬧著要自殺這樣的新聞,譚崢泓少年心性,很願意看一看。
今日,他照舊在《上海日報》上,搜索有意思的新聞。
這時,他看到其中一篇報導,說南城書局,出了一部有標點的《西遊記》連環畫。
譚崢泓對此很感興趣,恰好今日,他的國文老師有事不來給他上學,他便決定出門,去南城書局,看一看這連環畫。
譚崢泓扯了扯自己的長袍,騎著自行車出門,一路問話一路走,很快來到南城書局。
此時的人,能做的事情不多。
因而許多人在看到《上海日報》的報導後,便來南城書局,想要購買《西遊記》連環畫。
譚崢泓見人多,對這部連環畫愈發感興趣,但此時書局裡人滿為患,他隱約還聽到有人說那些漫畫已經售罄。
正巧看到有人喜形於色,拿著一冊連環畫出來,譚崢泓叫住對方,提出要用兩個銀角子,購買對方手上的連環畫。
那人毫不猶豫,將連環畫賣給譚崢泓。
譚崢泓站在原地,便翻看起來。
他並未看過《西遊記》,只聽人說起過,翻開這連環畫,也就覺得非常新鮮。
這石猴挺有意思!
譚崢泓看書有些慢,但沒過多久,便將手上連環畫看完。
正巧此時書局內的人,因書已售完紛紛離開,他便擠了進去:「我要買這書後面的內容!」
費中緒聽到聲音看過去,就看到一個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相貌英俊的少年。
這少年穿著跟他一樣的熟羅長袍,但他的長袍是親戚給的舊衣,這少年穿的卻是貼身新衣。
此外,對方的褲子是紡綢的,鞋子是緞面的,一看便知出身富貴。
「這書,現下只出了一冊。」費中緒道。
譚崢泓滿臉失落。
費中緒當即道:「若是有需要,可花錢預訂後續連環畫,若願意出跑腿費,南城書局還可送貨上門。」
見譚崢泓聽不太懂,費中緒還連比帶劃,給了幾個字給譚崢泓看。
譚崢泓當即摸出兩個銀元做定金,讓南城書局在新書出來後,馬上送到他家,每冊都送五本。
譚崢泓父母的國語也不好,譚大盛勞工出身,雖後來苦學過,國語水平也跟譚崢泓差不多,他母親更是許多字不認識。
他覺得這書,父母也能看。
他還有一些朋友,應該也會喜歡這書。
譚崢泓訂購完,騎著自行車回家,無聊地嘆氣。
租界能玩的東西不少,比如去年,就開了個新世界遊樂場。
裡面光劇場,就有十多個,表演戲曲、曲藝、話劇、歌舞、魔術等,還會放電影。
但戲曲他聽不懂,話劇人家說吳語也聽不懂,歌舞沒興趣,能看的就只有魔術和電影。
但魔術來來回回就那麼點,電影總共就那麼幾部他全都看過還看了不止一遍。
以往在南洋時,他每日從早到晚讀書,沒個空閒,還以為來了上海,也會過差不多的生活。
畢竟,他父親已經幫他安排好,讓他進復旦公學讀書。
奈何他國文不行,此時老師或是用吳語授課,或是用北京話授課,他便又遇上聽不懂這個大問題,只能先找老師學國文,改為明年入學。
譚崢泓想找些事情做,交一些朋友,但因為之前有人把他往煙館帶,他父親便不敢讓他出門社交。
南洋鴉片同樣泛濫,還有專門的鴉片稅,是殖民者的重要收入來源。
但有識之士,都知道這是禍害,譚大盛就對此深惡痛絕,唯恐譚崢泓被帶壞。
回去的路上,譚崢泓看到有兩個外國巡捕在用棍子打一個衣衫襤褸,背著兩筐紅薯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不知自己為何挨打,抱著腦袋連連求饒,卻讓那巡捕愈發生氣。
他立刻上前,與那外國巡捕交談起來,這才知道這中年男人,是迷路走到富人區,才遭到驅趕,偏他只知道蹲在原地求饒,一直不走,也就挨了打。
這人實在冤枉!
譚崢泓拿出兩個銀元,給那兩個巡捕一人一個,總算讓那兩個巡捕助手。
他又拉著那滿臉惶恐不知所措的中年男人離開這片區域。
最後,他還又花費兩個銀元並三個銀角子外加二十幾枚銅元,連筐帶菜買下中年人挑來的兩大筐紅薯,用自行車載回家。
這中年人只打算要一個銀元,但他見對方一身的傷,就將身上剩下的錢,全都掏了出來。然後跳上自行車,一頓猛踩。
那兩筐紅薯加起來一百多斤,綁在后座兩側,讓自行車難騎許多,更何況他起初還拼了命騎。
十七歲的譚崢泓力氣還未長起,到家時已筋疲力盡。
讓下人去收拾紅薯,他往沙發上一躺,便不動了。
躺了一會兒,他讓人將新小說報拿給他,慢慢看起來,遇到不懂的,便用鉛筆圈出。
這是他國文老師讓他幹的,等上課時,會幫他講解。
《新小說報》算有意思的,但譚崢泓還是看得昏昏欲睡。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愛看小說的,曾經,有人送他一部英文版《基督山伯爵》,他就看得如痴如醉,一晚上沒睡。
但這些小說,他實在看不動。
桑景雲對租界種種,並不清楚。
她回到家,將買的玩具給桑景麗後,便如往常一般,寫起小說來。
她如今已經有了些積蓄,但還是太少。
她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還想要屬於自己的,位於相對安全的租界的房子。
努力賺錢吧!
(本章完)
作者說:未來的頭號粉絲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