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桑學文的名字就能看出, 在最初的時候,桑元善一心讓兒子讀書。
事實也是如此,桑學文剛滿六歲, 桑元善就請了個老秀才,到自己家中教導桑學文。
但讀書極為枯燥,桑學文不愛讀。
偏那老秀才非常嚴厲,桑學文耍賴不肯學,他就動戒尺, 罰桑學文抄書。
桑元善每次見桑學文一邊抹眼淚一邊抄書,都心疼得不行,忍不住去找那老秀才, 求那老秀才不要罰太狠。
那老秀才被氣到, 天天在桑家罵桑學文頑劣,又罵桑元善慈父多敗兒,如此過了幾年,他年紀大身體吃不消,就離開桑家, 不願再教桑學文。
此時,桑元善已察覺到兒子不是讀書的料,便放棄了讓兒子繼續讀書的打算, 改為親自教兒子做生意。
但桑學文資質一般, 同樣沒學成。
總之, 桑學文小時候是被老秀才一對一狠狠教導過的,他的一筆字雖無風格風骨,但非常端正, 比桑景雲這身體的原主的字要好很多。
桑景雲一直都想給桑學文找點事情做。
人太閒容易瞎想。
普通人瞎想並無大礙, 不管是自怨自艾還是後悔自己曾經做過的傻事, 想完睡一覺,第二天照樣過。
但桑學文是個癮君子。
他瞎想會想什麼?八成就是想煙土。
然後已經被煙土破壞的大腦,就瘋狂催他去找煙土,讓他控制不住自己。
戒毒這事兒,心理脫毒比生理脫毒難多了!
桑景雲覺得,就桑學文這情況,把他拉去人跡罕至完全接觸不到大煙的地方,讓他每天起早貪黑幹活,時間一長,他肯定就安分了。
從清朝開始,列強為了牟利,一直往他們國家傾銷鴉片,甚至將之包裝成藥品出售。
東南沿海更是重災區,上海不僅有幾十家製毒工廠,還有源源不斷從印度運來的鴉片,全市上下,光煙館就有兩萬多家。
新中國剛成立時,國內吸食鴉片的人,足足有兩千萬,差不多每二十個人里,就有一個癮君子。
幸好,新中國成立後,國家對毒品持零容忍態度,堅決銷毀毒品,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千萬人,便也有一些過上了正常生活。
此時的鴉片純度較低,有一定的戒斷成功率,若是換成後世純度更高的毒品,就很難戒毒成功了。
若是使用某些人工合成的化學毒品,那更是幾乎不可能戒毒成功的,這些毒品對大腦的損害非常大,還完全不可逆,會徹底毀掉一個人。
總之,想讓桑學文變好,必須讓他遠離大煙。
桑景雲覺得,至少要把他放家裡關上幾年。
此外,還要讓他有點事情做,免得整天控制不住想煙土。
桑景雲已經讓桑錢氏給桑學文安排了一些工作,讓他種地做飯,但他們家的活兒總共就那麼點,桑學文絕大多數時候,還是閒著的。
她提過讓桑學文跟著陸盈去做女紅,但陸盈怕桑學文弄壞從衣帽店領回來的針線布料,不願意讓桑學文做。
既如此,乾脆讓桑學文幫她謄抄稿件。
謄抄過稿件之後,桑學文要是有空,還可以抄第二遍,第三遍。
總之別閒著。
桑景雲琢磨這件事的時候,桑學文正在看女兒寫的小說。
桑學文在抽大煙之前,是不賭博的。
當時他每天出門玩,是去看戲,去聽人說書,去租界看各種新奇玩意兒。
比如幾年前,法租界一家店進了幾面西洋鏡,他就日日去看,連著看了七八天。
對戲劇小說之類,他更是無比喜愛,桑景雄愛看的《濟公傳》,就是他買回來的,以前他看了,還會繪聲繪色,講給家裡人聽。
但自從抽上大煙,他就不去玩了,每日都混跡在煙館賭坊中。
這兩天看女兒一直在寫東西,他才又升起想要看點什麼的衝動。
而等他看了……
桑學文道:「阿雲,你寫得真好。」
他真心覺得女兒寫得好。
孟佑在家人去世後,悲痛萬分。
他在桑元善去世時,也是一樣的心情。
孟佑想報仇,他也想報仇,想把那些害他給他設套的人大卸八塊。
桑學文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他最終只重複了一遍:「寫得真好。」
「爹,我這些天字寫多了手疼,實在寫不動,你能幫我謄抄一邊嗎?」桑景雲問。
桑學文想也不想便答應:「可以。」
桑景雲對此,並不奇怪。
桑學文平日裡很好說話,以前家裡人對他提要求,只要是他能完成的,都會完成,還會第一時間去做。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那時候的他太閒了。
「家裡只有鉛筆,爹你先拿鉛筆抄一遍,明日我好拿去給洪掌柜看。等我借支鋼筆回來,爹你再給幫我抄一遍。」
桑學文點頭同意。
桑景雲見狀,把稿件給了桑學文。
桑學文現在,依然時不時犯病,平日裡總是很痛苦,還一直拉肚子。
但菸癮發作這事兒,也是有點預兆的,現如今,桑學文難受了,會主動去找桑錢氏,求桑錢氏放他出去,然後被桑錢氏關起來。
他不會去弄壞家裡的東西,她的稿件,應該是安全的。
桑學文已經很久沒寫字了。
他拿了紙筆,在吃飯的八仙桌上,一個字一個字,認真抄寫起來。
桑景雲在院子裡溜達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院子裡種的那些菜。
桑錢氏陸續種下了一些種子,有些沒發芽,有些已經長出小芽,看著挺可愛的。
這日傍晚,桑景英和桑景雄一起回來,說他們一共掙了三十二個銅板,私底下又給了桑錢氏二十五個銅板。
在桑景英的鞭策下,桑景雄今天又寫了二十封信,等寫完,他便不願再動筆。
洪旭也陸陸續續寫了十封,至於桑景英,他寫了二十七封。
家裡的錢都拿去交了房租,桑景英現在一心想要多賺錢。
桑景英是個不會訴苦的,手疼也會默默忍受,桑景雄倒是跟之前的桑景雲一樣,一回家就說自己手疼腿疼全身疼,還想吃雞蛋。
他覺得他掙了個二十個銅板,沒道理不能吃雞蛋。
可惜,家裡壓根沒有雞蛋。
桑景雄只能吃鹹魚鹹菜配白飯,他餓壞了,一口氣幹了一大碗飯,桑景英吃的更多,幹了兩大碗。
吃過飯,桑景英跟桑景雲說了今天遇到的事情。
他把《田忌賽馬》的故事給了洪旭,洪旭很喜歡,說會拿回去給他二姐畫,又抱怨他小叔把畫好的《三打白骨精》帶走了,以至於本想多看幾遍的他,沒得看了。
至於別的倒也沒什麼。
桑景雲聽完,跟桑景英聊了幾句,又朝著桑景英笑:「阿英,明日好好考試,姐相信你一定能考出個好成績!」
明天八月十八,是琺瑯班招生考試的日子。
桑景英道:「姐,不然我不去了?家裡現在缺錢,景雄還不聽話……」
他寫信,一個月下來估計能掙五六個銀元,去琺瑯班,卻只能掙兩個。
而且沒他看著,桑景雄怕也不願意寫。
桑景雲看了一眼站在桑學文身邊看小說的桑景雄,開口:「等下晚上,你跟景雄好好談談。」
家裡孩子多了,父母就管不到家裡每個孩子,尤其他們家還這麼個亂七八糟的情況。
桑學文現在這樣子,壓根就不配做父親,陸盈忙著做女紅和帶最小的桑景麗,也沒空管別人。
陸盈本身,也管不了桑景雄。
她性子弱,又因為沒讀過書,就跟這時候很多老百姓一樣,覺得讀書人厲害,覺得讀書人說什麼都對。
之前桑景雲在外面曬月事帶,這跟她受到的教育不符合,她也只小聲提醒一句,還很快被桑景雲說服。
這樣的她面對桑景雄時,桑景雄強詞奪理一番,她就覺得自己錯了。
小孩子欺軟怕硬,天然就知道哪個人能欺負,哪個人不能欺負,自然不把她當回事。
桑景雄這樣的熊孩子,得先壓制他,讓他服氣,他才會聽話。
桑景英就做得很好。
「姐,我會的。」桑景英答應。
他覺得自己是家裡長子,在父母立不起來的情況,必須撐起這個家。
桑景雄這個弟弟,他也當成是自己的責任。
這會兒天已經黑了,但桑學文點了油燈,依然在抄書。
以前,陸盈在晚上做針線,桑景雲會阻止,免得她熬壞了眼睛。
換成桑學文,她就不阻止了,桑學文近視便近視,也沒多大關係。
第二日,桑景雲起來的時候,發現桑學文已將她寫的近萬字文稿全部抄好,字跡很端正。
桑景雲這身體以前虧著了,月事的量不大,今天已經能出門,她便帶著那一萬字謄抄好的稿件,和桑景英桑景雄一起往縣城走。
琺瑯班的考試在縣城,上午九點才開始考,三人就先去了洪興紙號。
洪旭一看到他們三人,就招手打招呼,還讓桑景雄跟他坐一起。
桑景雄對著家裡人沒個好聲氣,宛如槓精轉世,面對外人卻不會這樣,因而和洪旭處得不差。
「景雲,你身體如何了?」洪掌柜問桑景雲。
桑景雲道:「洪爺爺,我已經好多了。」
洪掌柜看了看桑景雲蒼白的臉色,道:「你以後要多休息,也吃點好的養一養,我家種的花生熟了,我給你帶了一些,你拿回去吃。」
「多謝洪爺爺。」桑景雲笑著接受了。
洪掌柜見到桑景雲的笑容,對桑景雲愈發喜歡。
之前因桑景雲年紀小,他也就沒想過要讓桑景雲當兒媳婦,但中秋那日起了心思後,他不可避免盤算起來,越盤算,便越覺得桑景雲不錯。
這姑娘的家人是拖累,但桑學文被他們關了起來,不會再鬧事,兩個兄弟看著都還成,影響便也不大。
至於身體不好……以他看來,桑景雲也沒什麼大病,就是太瘦了,吃點好的養養就成。
可惜他兒子去了租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等他兒子下次回來,他定要讓兩人見見。
被洪掌柜惦記的洪文祥,此時正在回來的路上。
他是記者,無需日日坐班,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坐上電車,往上海縣城趕。
桑景雲跟洪掌柜聊了幾句後,便將自己寫的那一萬字拿出來:「洪掌柜,這是我看了《新小說報》後寫的故事,擺脫你幫我看看。」
洪掌柜有些驚奇:「你還寫了武俠故事?我定要看看。」
桑景雲是七八天前來他店裡的,跟他借過幾回報紙,但總共沒幾張。
洪掌柜不覺得桑景雲能寫出多好的故事。
但小姑娘既然寫了,那他肯定要看看,即便不好看,也要夸幾句。
洪掌柜低頭看起來,這一看,便再也停不下來。
這故事不僅好讀,還簡潔明了,不像有些故事,他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寫書的人,想寫的到底是什麼。
就說他最近看的那個剛在報紙上連載的武俠故事,這故事開篇寫京城街頭發生一樁命案,正在所有人找不出兇手時,一個書生出現,靠著他的聰穎很快找出兇手。
他以為這書生是個厲害人物,是這本書要寫的人,然而,在昨日刊登的內容里,書生死了。
這讓他弄不明白那書到底要寫誰。
桑景雲這故事,卻明顯不是這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