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 原東園果然若無其事的詢問了兒子一句:「聽說昨晚,你的屋裡一直點著燈,不會是一夜未睡吧?」
原隨雲一邊幫他舀了一碗白粥, 雙手遞到他面前,一邊笑著回答道:「是出岫還不太能習慣我的房間,是以昨晚才為他點了燈,今日大約不會了。」
饒是原老莊主早有準備,也被自家愛子不加掩飾的回答和滿面的春風氣得夠嗆:「又不是沒為他安排客房, 為什麼非要跟你住在一起?!」
「爹。」原隨雲卻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平靜的反問道。「我娘還在的時候,難道你們倆會分房住不成?」
「胡鬧!我和你娘乃是正經夫妻, 豈能一概而論?!」
「若是您不反對的話, 我原本也沒有避人耳目的打算。」經歷過失明之後,外人的詆毀已經全然不能打敗他,原隨雲也不覺得旁人有資格置喙他的私事。而真正有資格置喙的那個人坐在他身邊,看起來已經全然沒有了吃飯的心情:「隨雲,你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 為什麼又要走上這樣一條歧路?這無爭山莊,日後總是要落在你的肩上,難道, 你要眼睜睜看著這諾大的家業後繼無人嗎?!」
「怎麼會是後繼無人呢?四叔五叔一直希望我早點死掉, 好讓表哥們成為下一任的莊主, 六叔倒是只有一個女兒,可表姐的武功其實還在表哥們之上,心性也更沉穩, 若是要在同輩中另選, 我倒更樂意爹你選她。七叔常年在外, 逍遙自在,但他是幾位叔叔之中武功最好的人,若由他來執掌山莊,也不會墜了我原氏的盛名。」原隨雲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經過了詳細的思考。聽他這麼一說,原東園一時有些啞然,好半晌,才疲憊的喃喃自語道:「可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是你娘留給我的珍寶,我自然希望我過世以後,無爭山莊的一切都能由你來繼承……這難道只是我的奢望嗎?」
聞言,原隨雲不由沉默了一下,隨後,他篤定的說道:「如果您希望我繼承山莊,那麼我就一定會繼承山莊,無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阻止我!」
「說得倒是好聽。是,你一向天賦異稟,又刻苦認真,武功遠勝過山莊裡的其他人,我也是知道的,可武功難道就是一切嗎?你難道能對抗整個世俗嗎?」原東園苦口婆心的勸道。「隨雲,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也渴望能做些離經叛道、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沒什麼奇怪的,我也不會為此責怪你,但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此時的想法,是何其的可笑啊!不能為你帶來任何好處,還會讓你變成比人口中的恥辱和笑柄!你是我的孩子,父親我絕不能……絕不能看你落得那樣的地步!」
原東園斬釘截鐵的這樣說道。他當然也知道,少年人的情誼是最單純、也最熾烈的,一時的阻止,其實並不能將他們分開,因而已經做好了被他反駁的準備,誰知道原隨雲拿著勺子,卻是含笑喝了一口熱粥,隨後對他說道:「也不是什麼好處都沒有啊,至少,我還沒有像喜歡他一樣喜歡過別人。」
和雲出岫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十分有意思。雖然對方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但解決麻煩,豈不也是樂趣的一種?
原東園:「……」雖然他也挺欣賞雲出岫的,但他還真沒想到,自己的隨雲也有這樣的一面啊。
眼不見為淨,飯沒吃上兩口,原東園便尋了個藉口,怒氣沖沖的下了飯桌。原隨雲也不去追他,仍是不緊不慢的吃完了早飯,隨後返回院子,開始日常晨練——昨晚睡得太遲,到底還是影響了他平日的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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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雲出岫終於艱難的從床上爬起來,穿好了衣服走出房間的時候,就看到原隨雲正在指點丁楓學習一套奇特的劍法。那劍法空靈清絕,美得好似蒼茫的煙雲夜雨,原隨雲腳步輕轉,好似閒庭漫步般輕鬆自在,同時劍隨身動,劍身輕擺猶如柳枝,然而一錯身、一扭腰的功夫,劍光忽然化作漫天飛揚的柳絮,將敵人密不透風的籠罩進了其中!
「好劍法!」雲出岫脫口而出。他師父師兄俱是用劍的高手,但也從沒見過這樣一套神仙般的劍法。一套招式演練完畢,原隨雲將手裡的長劍丟給丁楓,示意他自己嘗試一下,一轉身看他倚著門,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不由笑著問道:「這套劍法名為』迴風舞柳』,乃巴山顧家劍廬不傳之秘,你想學嗎?」
若是旁人聽得他這樣問上一句,只怕立刻就會感恩戴謝的答應下來,然而雲出岫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我要是想習劍,師父那兒可多的是可以教我的劍法呢,免了免了。」
「真是奇怪,世人都以成為世上頂尖的劍客為榮,你怎麼沒有這樣的興趣?」
「因為……老原,你難道不覺得,其實就是那些劍客慣壞了劍嗎?」雲出岫走進院子,在武器架旁停下,隨手挑了一把刀拿在手中,揮舞了兩下。「都說,劍乃百器之首,那刀還是百兵之膽呢,但是用劍的人整天嚷嚷著要忠於劍、誠於劍,要付出所有,才能得到劍的認可,怎麼刀,還有其他兵器,就沒有這麼多毛病呢?」
他抱有這樣的疑惑已經很久了,只不過因為師父師兄都是劍客,他當然不會沒眼色到拿到對方面前去說,現在換做原隨雲,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
原隨雲果然笑道:「那些吹捧的話,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到底,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評劍的。世上最多的,無非是沽名釣譽之輩,便是人人都這樣說,真正能誠於劍者,世上又能有幾人呢?」
雲出岫想了想,道:「其他人我是不知道啦,但我的確見過一位非常可怕的劍客,是我師父的敵人。他們倆比武比了大半輩子,從年輕一直比到現在,結果到現在也沒個結果,不過我師父似乎是厭倦了,都叫我和師兄看著他就繞道走……把半生的時光花在這樣無用的爭鬥上,可真是無趣啊。」
他輕輕嘆了口氣。原隨雲卻笑著說道:「許多人活著,就是為了爭那麼一口氣,你覺得無趣的爭鬥,卻是許多人畢生的追求啊!」
「對了,師者,有事弟子服其勞。他們既然分不出勝負,又有你和你師兄兩個徒弟,難道不應該讓徒弟比試嗎?還是,你師父的那位仇家沒有弟子?」
「你說的可太對了。地藏,也就是我師父的仇家,以前是有個弟子的,不過現在沒了。」雲出岫把刀扔回武器架上,跳過來挽住了原隨雲的手臂。「他和我師父當年約定,尋了一對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將他們養大成人,各自教導武功,再讓他們比試,以確定他們倆誰能更勝一籌!結果……最後只有我大師兄活著走出了決鬥的地方。」
但他的語氣全無高興的意味,反而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彆扭。原隨雲早在神水宮中就已經聽他說起過他和那位離家數載的大師兄的矛盾,不由在心裡暗笑他果然是小孩心性,嘴上卻拿捏著語氣,安撫著問他:「那這不是已經分出勝負了嗎?你師父贏了,難道你不高興?為什麼說他倆還沒有分出勝負呢?」
雲出岫咬了咬牙,好半晌,才不情不願的回答:「因為……因為,自從孟晨殺死孟蛟之後,他整個人就都不正常了!當年他之所以離開師父,是因為他幾乎無法面對師父,畢竟是師父的命令,讓他殺死了自己唯一的孿生兄弟……所以我總覺得,他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報復師父的,誰知道我好心跟師父說,他卻根本不相信我,還讓我少管閒事!」
孟晨便是他大師兄的本名。
而哪怕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中間還發生了那麼多事,只要一提到大師兄,雲出岫的臉上就不由生出兩分怒意來。蓋因他自從來到蕭東樓身邊,就受盡了寵愛,師父溫文儒雅,師兄也關懷備註,誰知道大師兄一回來,一切都似變了一般,無論他做什麼,師父都只是沉默,而師兄這個和事佬總是習慣性和稀泥,雲出岫對他才是真正的遷怒。
然而,原隨雲聽他這麼一說,臉上卻不由露出了某種奇怪的神采。雲出岫一看就知道他聽出了問題,不由嚷嚷著問他:「怎麼了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你應對這件事的反應,就是離家出走?」原隨雲就差把蠢字寫在臉上了,因為他是個很討厭逃避的人,雲出岫估計他常用的手段根本是把孟晨給幹掉,一了百了,不由長嘆一聲:「不然呢?你沒看過我師父看孟晨的表情,我都不用細看,就知道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大師兄。」
他頓了頓,又低聲強調了一句:「他確實對不住。」
把一個孩子從小養到大,細心呵護,悉心教導,最後的目的卻是為了讓他和孿生兄弟生死相搏,以證明兩個師父的武功高低。那麼事情的本質,也不過是一齣悲劇!
「所以說,我也不好對師父多說,本來覺得我走了,他們又哪裡都找不到我的話,就算師父再自責,也會對孟晨生出幾分不滿和懷疑來。」可現在情況完全變了,李自奚告訴他,孟晨追著他步入了桃花林,就完全出乎了雲出岫的預料,更別提師父蕭東樓可能也通過桃花林來到過這個世界,完全清楚他的行蹤。
雲出岫唏噓道:「要是換做是我,才不會去赴那場決鬥呢!不管哪邊贏了,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
孟蛟死了,地藏多年來再不肯來見蕭東樓一面,其實他們亦仇亦友,關係遠沒有一句話說得這樣簡單,就此成為陌路,蕭東樓心中也頗多遺憾。孟晨遠走他鄉,這些年也不知道到底經歷了些什麼。而蕭東樓呢,他對後來的兩位弟子如此溫柔,從不勉強,未嘗不是吸取了慘烈的前車之鑑的緣故。
原隨雲耐心的聽他長吁短嘆完,這才淡淡的反問:「那麼,師父多年來的養育、教導之恩,難道就可以無視、可以拋在腦後嗎?既然是為了決鬥而收徒,那次決鬥時,他們代表的不是彼此,而是各自師父的尊嚴,若是你,難道真的不會為了師父的尊嚴全力出手嗎?」
所以,故事從兩個孩子被那兩個人收養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最後的結局!
這一次,雲出岫沉默了很久很久,好半晌,才惡狠狠的跺了跺腳:「所以,我才討厭決鬥!」
他嘆著氣道:「要是人生,沒有那麼多離別就好了。」當年一戰,大師兄已經算是還了師父的恩情,剩下的仇恨,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理呢?
「離別這樣的事,是誰也說不準的。」比如面前這個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如同妖物一般乘風而去,又到底會不會為了自己留下呢?原隨雲心裡好笑,不過他今日心情很好,因此並不吝嗇於提醒他:「我在想一件事。」
「什麼?」
「你大師兄和那位死了的孟蛟,是一對完全一樣的雙胞胎嗎?」
「是啊,雖然我沒有見過,不過我問了好多人,他們都說他倆從小就一模一樣。只是一個愛穿紅的,一個愛穿白的。」雲出岫撇了撇嘴。「孟晨現在一身紅衣服,是受刺激受大了吧,他要是去地藏那裡晃一圈,指不定地藏也看不出來呢。」
原隨雲伸手拍了拍他的頭:「不許胡說,世上再沒有師父,會認不出自己的徒弟來。」
「你沒有想過,或許,一開始就是你弄錯了嗎?」他用一種古怪的語氣對雲出岫說道。「一對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決鬥,其中有一個死了,另一個活了下來。可是誰知道,活下來是哪一個?」
雲出岫一聽,登時兩眼發愣,好半晌,才戰戰兢兢的重複:「……是哪一個……?」
回來的人自稱是孟晨,那麼,當然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孟晨!孟蛟的屍骨早已被他埋葬,雖然自己沒有見過,但人人都是這樣說的,難道所有人都認定的事實,竟也能出差錯不成?!
但是……如果活下來的人,其實是孟蛟的話——
把自己視為被殺死的兄弟,甚至若無其事的回到了對方的師父身邊,他才是真正瘋了!他對當年的事,根本是全然接受不能,才導致了如今的結果。
那場決鬥的背後,究竟還隱藏著怎樣可怕的秘密呢?
雲出岫光是想一想,都覺得背脊發寒。而且想得太多的結果,就是直到午宴上,他也魂不附體,目光呆滯,一幕毫無精神的模樣,全然沒有昨日書房相見的靈動和自得。
原東園拿著酒杯,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又恨鐵不成鋼的盯著自家容光煥發的兒子看了一會兒。最後,他還是選擇了裝聾作啞,畢竟,既然說好這場宴席只為謝恩,就不要把其他恩怨捲入其中了。
「雲大夫!」宴席一開始,他便首先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將手裡的酒杯遞到雲出岫面前。「無論如何,我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孩子。為了他的眼睛,我多年來拜訪過無數的神醫,然而他們誰也沒滿足我的心愿,只有你做到了,這份大恩,我原東園一定會回報你的!」
雲出岫也站起身來,和他碰了碰杯,但他實話實說道:「你不用回報我了,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交易,他幫我修好了笛子,我幫他醫好了眼睛,已經抵平了。」
「咳咳!」原隨雲重重的咳嗽了兩聲,弄得雲出岫莫名其妙的低頭看向他。「你幹嘛?想喝酒自己倒啦。」
他表明了態度,並沒有挾恩求抱的意思,原東園的內心頓時放鬆了兩分,也就懶得對胳膊肘往外拐的兒子多說了:「我這個人,別的不敢說,但一向恩怨分明,你救了隨雲,自然永遠都是我原家的貴客,若是日後,你還有用得到我原東園的地方,也不必同我客氣!」
雲出岫歪了歪頭:「那還是不要用得到最好呢,畢竟,那代表我沒有被麻煩找上門。」
他說話如此風趣,行事也如此灑脫,實在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若是他只是以原隨雲友人的身份來到無爭山莊,那該多好啊!自己一定會好好款待他,在內心祝願他們的友情能夠天長地久,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左右為難,為了拆散他們而使盡手段了。
原東園內心鬱悶,忍不住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但這一回,原隨雲卻攔下了他,溫和卻不失強硬的按下了他的手:「一天一杯,不能更多了。把酒撤下去,換成茶給父親端上來。」
他下了命令,下人立刻撤下了原東園面前的酒壺,換了老莊主平日裡愛用的茶。原東園望了望愛子溫潤的眉目,見他目光中滿是不贊成的神色,只能無奈道:「今日是陪客人,難道就不能破例嗎?」
「父親,您的身體更重要。」其實給他飲的酒,本來就是養生的藥酒,但就算如此,原隨雲也絕不允許他貪杯。「雲大夫要喝酒,自有我陪他,更何況,他本來也不是客人。」
「咳咳!」這下子輪到雲出岫咳嗽了。蒼天可鑑,他真沒想到原隨雲這麼直接,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爹畢竟是他親爹啊,這樣氣他真的好嗎?!
果不其然,原東園的臉一陣發青,好半晌,才把滿腹的怒氣按了下去:「今日既然請的是雲大夫,你不要說其他的事!」
原隨雲笑道:「雲大夫既然對我有大恩,就猶如我的兄弟一般,如何是外人呢?爹,既然今日是為了謝恩,你更應為我高興才是。」
說完,他就端起酒杯,和雲出岫碰了一杯。雲出岫來者不拒,但還是趁著喝酒的功夫,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示意他安份些——老莊主這樣厚道,弄得他都不好意思配合原隨雲的把戲了。
然而,有些事情實在是奇怪得難以言說。比如他們三個好不容易和和氣氣的吃起了飯,原隨雲終於也沒有胡亂氣他爹了,原東園兩杯茶下肚,乾脆撇開兒子,同雲出岫聊起了棋藝,氣氛一時十分融洽,讓在場伺候的下人們也不由放鬆了幾分。
結果,雲出岫不過是給自己剃了條魚的功夫,就看到有幾個人破窗而入,手持刀劍,上來就是一句:「原隨雲,拿命來!」隨後逕自撲了過來。
不過剎那間,四周的下人和侍女,紛紛拿出身上的武器,同他們戰在了一處!原隨雲衣袖一翻,隨意卷過一個敵人手中的長劍,握在手中,抬手擋下了橫劈而來的一記刀光,隨後擋在了原東園的面前,只隨手一刺,正持刀砍向原東園的男人便倒下去,脖子上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大洞。
雲出岫以手中筷子為箭急射出去,刺穿了一個朝著自己撲過來的殺手的手掌,隨後一腳將他踢翻過去。他有些驚訝於這批人並非是一流的武功高手,但還是幾步跨到一個侍女身邊,將她面前的人點住穴道,隨後一個閃身,躲開了背後襲來的一柄長劍。
然而,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他根本想不起腳上的鐵鏈,嘩啦啦的聲音一響在耳畔,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雲出岫抬起頭,朝著原東園看了過去——老莊主的兩隻眼睛定定的盯著他的腳,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