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門吹雪的意識更早甦醒的, 是他的嗅覺。
被夏日蒸騰過的臭氣爭先恐後地爬進他的鼻腔，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遊戲變成了糞坑裡的蛆。
勉強睜開眼睛，一縷陽光從窗邊照進來, 刺破了屋中的黑暗。
西門吹雪轉過頭眯了眯眼睛，半晌才看清，自己躺在了一間破敗簡陋的屋子裡，身邊堆滿了木柴雜物，床頭不遠處就是恭桶, 臭氣就是從恭桶里傳出來的。
經過遊戲兩年多的調理，他潔癖的毛病已經好很多了，至少他現在還沒有嘔吐。
只是這麼面朝恭桶地躺著實在很不舒服, 西門吹雪正要坐起身, 身上立刻傳來一陣陣尖銳地火辣辣的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不得不躺回去。
摸索著檢查了一下，身上有四處傷口，看創痕, 應該是匕首短刀之類的東西捅進去的。
使刀的人出手既不夠快，也不夠狠，動作拖泥帶水, 這導致傷口牽連著肌肉, 創痕可怖。
傷口只被草草包紮過, 敷上了些不值錢的金瘡藥，雖要不了命，但在這盛夏時節, 實在叫人難受得很。
縱然處境如此糟糕, 西門吹雪還是鬆了口氣。
遊戲畢竟沒有太為難他, 並沒有把他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也沒有讓他嫁給老頭子。
這已經讓他很滿足了。
試著感受了一番，這具身體居然有著深厚的內力，從手心和虎口處那層厚繭來看，應當還很擅長使劍。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躺在這種地方，受這樣的傷？
不等西門吹雪搞清楚狀況，小屋的門吱嘎一聲被推開，進來一個小姑娘。
看著年紀不大，個子很矮，很瘦小，連胸脯都沒有發育，臉上卻塗了厚厚的脂粉，穿了身單薄且暴露的衣裳，慢慢地走進來。
她是個妓.女。
濕涼的毛巾落在他的額頭上，擦去了一層冷汗，然後這個妓女在他身邊坐下，又躺了下來，柔若無骨的手臂撫在他胸膛上。
【「阿吉，你是因為喜歡我，才為我挨刀的吧？」
「你喜歡我的身體嗎？這是你用命換來的。」】（1）
西門吹雪沉默著，等待著遊戲發布任務。
其實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左不過是讓他用「阿吉」的身體成為武林第一人……不是也沒關係，只要不是跟妓.女竟業那一切都好說。
熟悉的電流滋滋聲在腦海中響起。
遊戲念完開場白之後，自動在他腦海里生成一幅畫面。
眼前浮現出一本書，封面是幾個燙金大字在眼前展開，寫著：三少爺的劍。
時間仿佛靜止不動，西門吹雪快速地看完了這本書。
書中的阿吉，也就是現在的他，表面上是一家妓院裡的龜公，是個最沒用的窩囊人，實際上，卻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神劍山莊的三少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劍客！
從看到「謝曉峰」這個名字的時候，西門吹雪緊蹙的眉頭就沒鬆開過。
除了任務必須要聯絡隊友之外，他很少進入遊戲直播間，但對「謝曉峰」這個名字還是眼熟的。
謝曉峰也是任務者之一。
——在他被收容所帶走的時候，還發彈幕嘲笑他來著。
所以說，這本《三少爺的劍》究竟是『謝曉峰』的個人傳記，還是……他本就是這本書中的人物？
那他自己呢？又是哪本書中的角色？
這邊剛看完原著，西門吹雪眼前再次變換。
書本消失，眼前出現一道綠幕，綠幕上有一條龍，伴隨著音樂聲，一行行缺胳膊少腿的小字跳了出來。
「公映許可證
電審故字[2016]第三百八十二號
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
……」
西門吹雪又把電影看了一遍，同樣是三少爺故事，不過跟書上的內容一對照，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干。
電影畫面終結在片片花瓣飄散山林間，謝曉峰殺死燕十三為結局。
「叮——俠士目前處於電影世界，請俠士發揮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電影世界與原著達成一比一還原。電影與原著相違背的地方，請俠士努力糾正回來。」
西門吹雪此時此刻的表情跟畫面里的三少爺達成了完美的同步。
他忽然覺得，跟妓.女竟業似乎也不算太難……
遊戲發布任務之後，時間正常流動，那個叫小麗的妓女開始肆無忌憚地占他的便宜，妓院老鴇韓大奶奶來了又去，西門吹雪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真的被刺死了一樣。
他在對比原著和電影找不同。
首先，關於謝曉峰的未婚妻慕容秋荻，原著的慕容秋荻生下了他的孩子，現年七歲。
在這裡，因為謝曉峰的逃婚，那個孩子已經被慕容秋荻的老爹一腳踹流產了。
原著里，有一個叫金蘭花的妓.女，為了謝曉峰甘願自盡；有個叫薛可人的女人，一心愛慕他，不惜數次背叛丈夫，也要投入他的懷抱。
她們都視謝曉峰為此生白月光。
電影裡提都沒提。
還有那個啞巴，為了不出賣謝曉峰，不惜掐死自己的老婆然後撞牆而死……
對了，還有那個沾了糞水的饅頭……西門吹雪深深呼吸，在不久的將來，他還要去挑糞，一天三分錢，還要被地痞流氓毆打欺負，遇到那個被故意丟在糞水裡的饅頭，他也是要義無反顧地吃下去的。
西門吹雪：「…………」
謝曉峰你是真該死啊！！！！！
十天後。
夜深人靜。
經過西門吹雪周密的計算，以及進入遊戲的先驅們寶貴的經驗反饋，他可以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容錯率。
也就是說，一些不必要發生的場合，他是可以規避掉的。
在他放棄跟慕容秋荻生孩子，放棄到處勾引女人，放棄吃那個該死的饅頭之外，遊戲已然偏離了百分之七十。
也就是說，後面的每一步他都必須嚴格按照原著進行。
他必須得離開妓院，流落街頭，把自己餓的奄奄一息，然後被一個老苗子撿到。
他白天要跟著老苗子去挑糞，晚上再跟他擠一張床睡覺。
窗外月明星稀，老苗子鼾聲如雷。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當然很不舒服。
西門吹雪雙眸放空地盯著屋子頂棚，而身邊的老苗子在熟睡中張開了手腳，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一條腿搭在了他的腿上，毛茸茸的腦袋已經拱進了他的懷裡……
臭氣熏得他幾欲作嘔，而身上的刀傷還沒有收口，被髒兮兮的衣裳一壓，已經腐敗流膿了。
他渾身冷汗直流，如原著一般發起了高熱。
頭昏腦脹間，西門吹雪開始有些想念葉孤城了，這傢伙人雖然討厭，至少抱起來是香香的。
……
葉孤城只覺得晦氣。
他在武當山頂的岩石上盤膝而坐，聽身邊兩個小道童吹捧西門吹雪。
——踩著他的名聲吹。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破飛仙，西門吹雪劍法通神，葉孤城根本比不上他！」
「說到底，白雲城主算個屁啊，他只是在南海出名，一向少來中原，誰知道他劍法水分多大？」
「我聽說，那個葉孤城只跟西門吹雪對了三招就被一劍穿心了。」
「西門吹雪，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劍客！他就是劍神！」
呸！
葉孤城的手在袖中收緊。
又聽其中一個小道童笑道：「葉孤鴻，你說是不是？」
「你不是說葉孤城是你堂兄嗎？你應該見過天外飛仙吧，你能不能練給我們看看啊？」
「別說了，天外飛仙要真那麼厲害，他來武當學什麼劍啊？狗屁的天外飛仙，根本用不上劍神出手，咱們木師叔就能收拾了！」
要是放在往常，葉孤城早就一劍把這幾個傢伙穿成串了！
現在之所以遲遲還沒有動手，倒不是他脾氣突然變好了，主要是在等遊戲發布任務。
——遊戲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他變成自己根本不熟的所謂堂弟，再放在這兒聽他們胡說八道。
一定是有原因的。
別到時候自己一劍把他們殺了，遊戲突然說任務通關跟他們有關，再判個任務失敗，那就太冤了。
就在葉孤城青筋暴跳，耐心即將消耗乾淨的時候，系統的聲音總算上線了。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破飛仙，西門吹雪在殺死葉孤城之後，對於劍道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這也讓他更加寂寞。」
「天地間，再也沒有了這樣一個對手，這對一個劍客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葉孤城的眼前慢慢展開一卷畫面。
蒼涼月色下，西門吹雪吹落了劍鋒上的一滴血，然後俯身，將死在劍下的仇敵抱起，神色哀傷……仿佛一劍刺死的並不是仇敵，而是最親密的戀人。
葉孤城哪怕閉上眼睛，用手蓋住臉，仍然能清晰地看到這場面的每一處細節。
把我放下！
讓我爛在上面吧我真是謝謝你了！
話外音同時響起：
【「轟動天下的決戰已過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敵已死在他劍下。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使他的心再熱起來？血再熱起來？
他是不是已決心永遠藏起他的劍？就像是永遠埋藏起葉孤城的屍體一樣？無論如何，這兩樣都是絕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的。他對他們都同樣尊敬。」】（原著）
葉孤城：……忽然有點感動了呢。
不管怎麼樣說，在那種情況下，能死在西門吹雪手裡，總比任何死法都榮耀得多。
他們只要互相明白對方的心，何必理會那些小人言語？
遊戲裡的西門吹雪固然惹人厭煩，但這裡的西門吹雪終歸是無辜的，因舊怨而遷怒實在不該。
調整好心態之後，葉孤城靜等著任務的發布。
是要讓他用葉孤鴻的身體戰勝西門吹雪嗎？
試著調動內息，手已撫上了懸掛在腰側的劍。
只要給他半年，不，三個月，他一定能重回巔峰！
「叮——」遊戲任務發布。
葉孤城壓下呼吸，渾身血液已燃起。
「——自從紫禁之巔後，西門吹雪對劍的狂熱已經超過了對妻子的愛，變得冷如冰雪，心無掛礙，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因為葉孤城。」
葉孤城：「……」並不是很關心那傢伙的感情生活。
而且這描述怎麼聽起來這麼怪？
葉孤城有種不好的預感。
「……任務目標是：請俠士發揮自己最大的聰明才智，使西門吹雪與其妻子孫秀青重歸於好，恩愛如初。」
葉孤城：「……」
這破遊戲簡直有毛病！！！
對於這個邪門的任務，葉孤城沒有任何頭緒。
他決定先練劍，至少先練回原來的水平再說。
三個月倏然而過。
就在他決心下山，想要做點什麼又不知道該做點什麼的時候，江湖中一條相當炸裂的消息不脛而走。
西門吹雪正在追殺陸小鳳！
因為陸小鳳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他親眼看見自己的妻子跟陸小鳳睡在一張床上！
人在極度無語的時候，果然是會笑出來的。
葉孤城正在笑，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笑成這個樣子。
本就艱巨的任務更加雪上加霜了呢。
葉孤城決定去找陸小鳳。
像陸小鳳這麼受女孩子歡迎的浪子，撮合一對離心的夫妻，應該會有一些辦法……吧？
也是巧了，這時候，一個自稱老刀把子的人找到他，說一個叫獨孤美的人要進入幽靈山莊，讓他去接一下。
「你又不是我老子，我幹什麼要聽你的話？」
這句話葉孤城並沒有說出口，但他的表情已經充分表達了這個意思。
老刀把子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早就不想當我的兒子了，在你心裡，早就恨不得去當西門吹雪的兒子，可你別忘了，被西門吹雪追得走投無路的陸小鳳，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幽靈山莊！」
「你難道不想替西門吹雪殺了他？」
葉孤城：「……」
西門吹雪大約不會喜歡被人管這種閒事。
……
葉孤城在一座原始的叢林裡見到了陸小鳳。
陸小鳳一身狼狽，臉色發青，嘴唇發乾，看著他的時候，目光定住，表情怪的難以形容。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一個已經死去的朋友。」他說。
葉孤城當然知道，陸小鳳說的那個朋友就是他自己。
他並沒有挑破自己的身份。
他是來當月老的，不是來交朋友的。
所以，葉孤城非常直接了當地問：「你睡了西門吹雪的妻子？」
陸小鳳當即露出一種很慚愧的表情，這種表情通常代表著默認。
葉孤城又問：「他的妻子……還活著嗎？」
陸小鳳抬頭，看起來更加羞愧了，苦笑道：「那畢竟是他孩子的母親，更何況這件事本就是我的錯。」
「所以西門吹雪已經原諒了紅杏出牆的妻子？」
這話陸小鳳沒法答。
他也想不通，葉孤鴻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人家夫妻之間的事兒跟他有個毛的關係啊？
「你這樣在意，難道你的老婆也紅杏出牆了不成？」
葉孤城沒理會陸小鳳調侃，也知道他在故意轉移話題，繼續追問道：「你覺得，他們還有沒有恩愛如初的可能？」
陸小鳳張了張嘴，勉強道：「我不知道。」
看來這樣是問不出什麼了。葉孤城輕輕嘆氣，隨即長劍出鞘，寒光僅僅只是一閃，輕盈如白雲，劍式卻宛如驚雷！
陸小鳳瞳孔驟縮！
他本能地想用靈犀一指，然而一種比本能更快的直覺托著他的身體飛速向後掠。
他身上本就有傷，又逃亡了許久，體力不支，所以那悍然一劍懸停在他鼻尖的時候，陸小鳳簡直看見了黃泉彼岸。
「葉孤城！」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天下間，除了葉孤城之外，還有誰能使得出這樣的劍法？
「你……」
葉孤城收了劍，道：「我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我……」
陸小鳳想開口說些什麼，舌頭卻在口腔里打結。
他的表情簡直就像活見了鬼。
事實上也確實是活見鬼了。
「我借用他的身體重回人間，只為了做一件事。」葉孤城慢慢道。
陸小鳳屏息，顫聲道：「你要跟西門吹雪再比一次？」
「我要讓他們夫妻重歸於好，恩愛如初！」
葉孤城幾乎是咬著牙說完的這句話。
然後陸小鳳的表情就好像石化之後又被雷劈開了一樣。
「你說什麼？」
……
「你說什麼？」
西門吹雪一時間都不知道究竟是葉孤城死而復生給他的衝擊大，還是葉孤城帶來的使命給他的衝擊大。
萬梅山莊。
窗戶開著，初夏的風帶來一陣陣清爽的涼氣。
杯子裡的水是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清涼甘甜。
葉孤城一連喝了好幾杯水，才開口道：「你夫人很漂亮，是少見的美人。」
西門吹雪沒說話，只是配合著露出一個很古怪的表情。
「你應該好好地跟她在一起。」葉孤城斟酌著字詞，又補上一句：「忘了我。」
這三個字是葉孤城語言表達能力的極限，片刻後，西門吹雪也回了三個字，更簡明，更有力。
「滾出去。」
(本章完)
作者說:1：出自《三少爺的劍》電影版台詞
感謝在2024-06-23 03:47:36~2024-06-26 13:37: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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