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辰光殿, 來時幾個箱子,走時也幾個箱子。十七娘拜別周皇后,和萬嬤嬤說了許久的話, 連尚未好生說過話的陛下,也使人問候一番,末了,身形蕭索離開。
娘娘埋怨自己兒子,「你好好的, 惹人姑娘生氣做什麼。」
趙斐然鐵青著臉不說話。
陛下忍不住提點,「就你這狗德行,成了親也有你好受。你東宮若是無事, 去你兩個哥哥府上看看, 他們和自己王妃是如何相處。你還是我兒子,還是太子,真是,真是祖宗基業也要被你敗了去。」
話說得有些重,娘娘偏心自己兒子, 刀了一眼趙坤。念在這事,委實是趙斐然不妥,未說個什麼。
癱坐一團的趙斐然, 被這個問候, 被那個教訓, 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那夜,話都說到那份上了,她還疑心自己喜歡別的小娘子, 真是……真是沒良心的東西。愈加憤怒, 顧不得娘娘和陛下說話, 一徑走開。
豆豆燭火,搖曳晃蕩。
不期然間,他走到辰光殿門前。內間漆黑一片,唯余正陽宮的光亮照耀。跟隨在後的宋大監,見狀開門,點亮各處燭火,而後伺候趙斐然入殿,自己則退到外間廊下。
趙斐然緩步行走,不過是在廳堂站定片刻,轉身上二樓。灑金帳子半開,玉勾晃動,似在等候歸人。他撇了一眼,繼續往前。百寶架後,是十七娘這些時日以來,研墨用功之處。其上硯台,筆洗俱在。全然是往日模樣。
男子輕輕挪動圈椅,坐了上去。
一手擱在案幾,一手提筆寫字。他想,這月余,她每日研讀宮規,抄寫太祖列傳,用的該是什麼姿勢。她一向膽大無所畏懼,做起這般莊嚴之事,是搖頭晃腦,還是滿臉肅穆。
他想不出來。
他只記得她哄騙自己時說的話,那些好聽的話。
她眉眼彎彎,會說話,會討喜,看著就親近。
各色各樣的十七娘,在他腦中來回,一時她笑,一時她吵架,末了,都歸於一處。
她正正經經行禮,說道人倫綱常,說道要回家。
趙斐然登時雙手無力,狼毫落到地面,沉悶一聲響,方才喚醒他的心神。他驀地朝地面看去,只見狼毫沾染的墨汁散落,污染好大一片。星星點點的黑團,落在青磚,落在書卷,落在衣袍一腳。
他嘆息,污了她留下的書卷,若是再見,她心眼子小,會不會同自己吵架。
趙斐然徐徐伸手,將狼毫拾起來,繼而拾起書卷。
書卷握在手中輕輕摩挲。普普通通的書卷,無名無號,不知是個什麼。
落在封皮上那修長的手,緩慢翻開書冊,不知看見個什麼,仿佛不敢置信,合上再次翻開。
《東宮一隻小狼狗》
趙斐然:這是個什麼東西?
她個像模像樣的小娘子,素日裡就看這等稀奇古怪的話本子?!
第二頁寫著:
話說從前有個宋國,人口繁盛,安居樂業,萬國來朝。千好萬好,可有一樣不好。國主掌權已有三十來年,卻一個公子也沒,真是愁死個人……
越往後看,趙斐然的面色越發冷峻,整個人好似剛從冰窖出來一般,頭頂白煙寥寥,腳下碎冰渣子遍地。
不可置信,這……這竟然是編排東宮的話本子。
瞧這字跡,娟秀工整,約莫女子所寫。
這不大不小的辰光殿,除開多年前離宮嫁人的靜安公主,也就十七娘一人住過。
這話本子出自何人之手,毫無疑義。
好個王十七,當真是小看她了,當面敢和儲君吵架,背地裡,竟然敢編排至此。
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
趙斐然將話本子緊緊握在手中,風一陣出門。
到得辰光殿門外,見宋大監等著,「孫杜呢?」
「孫將軍今兒一早,跟著郭推官查案去了,不曾來過東宮。」
「使人去長慶侯府上傳信,讓孫杜明兒一早來詹事府。」趙斐然氣勢凌厲,頗為駭人。
宋大監心口怦怦跳,不明為何。殿下這會兒,不應該哀怨傷懷,楚楚可憐麼,怎的像是被人惹急了似的,軍械監的炮仗都沒如此威力。
翌日一早,孫杜領命來光祿寺傳話。
起先,王康見是孫杜,料想是太子殿下掛念十七娘,特意來此,一張臉笑得春花秋月。
然,孫杜說他私德不修,不堪為官,責令歸家思過。
王康眼珠子落到地上,他這些時日,很是懂事從不添亂,連帶往昔酒肉朋友都散了幾個。陛下的教導,太子殿下的期盼,他記得牢牢地,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嗚呼哀哉。
這未來國丈,怕是保不住了。
散衙回到府中,王康左想右想,自己委實沒犯什麼錯,訓斥來得莫名。半晌之後,他估摸是十七娘在宮中犯了什麼忌諱,被人遣送回來,連累了自己。遂急赤白臉去往秋霜居。
目下的秋爽居,恰逢上官姨娘犯病,整個院子雞飛狗跳。
王康甫一入內,就見小丫頭子三五成群,來來回回,不將自己這個一家之主放在眼中。
「你們的眼睛呢?瞎跑什麼?成何體統。上官一個瘋婆子罷了,還如何伺候!趕緊過來,將十七娘叫來,我有話問她。」
幾個小丫頭聽罷,相互看看,俱是不想聽其指令。到底是一家之主,幾分餘威尚在,片刻之後,十七娘蒙頭悶腦、不甚開懷來到王康跟前。
他一頓劈頭蓋臉,「你看看你?走路沒個樣子,衣著打扮也沒個樣子。你這樣……哎呀……難怪殿下說你私德不修,不堪……」,王康愣住,誒,原話是個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信口胡謅,
「不堪為配。
我說你啊,你好歹跟你十六姐學學,你看看她,將馮三公子哄得好好的。不日前,三公子見著我,岳父長岳父短,殷勤小意。不僅如此,還給家中送來許多新鮮玩意兒。你再看看你,哎呀,太子殿下今日派了孫將軍,來我跟前,特意訓斥,你可知曉?」
十七娘咬著後槽牙問:「阿爹說的可是真的?殿下說我不堪為配?」
王康一怔,不敢正面應下,反問道:「不然,為何將你遣送回來。你可知,早早入宮修習宮規,是多大的榮耀。千載難逢,萬年難遇。就這麼沒了,沒了。你讓我王家的臉面往哪兒擱。」
十七娘不想再跟他瞎說,「阿爹放心便是,太子殿下已經說了,婚事不變。阿爹,女兒被人遣送回府,心情不好,就不陪阿爹說話了。」
說罷,一徑離開。
王康看著她的背影怒喝:「反了天了,都反了天了!你要是被皇家退了婚,我看你還能找到個什麼樣的。現在跟我耍脾氣,不敬長輩。屆時你嫁不出去,我王家可不收留吃閒飯,你自己找個地方絞了頭髮,做姑子去吧。」
他聲音大,毫不收斂,不僅離開的十七娘聽得明明白白,秋霜居前後之人俱是聽得明明白白。
冬日,來臨。
後來的日子,十七娘在秋霜居,埋頭寫話本子,照料上官姨娘,開導馮姨娘。間或,和成親在即的十六娘說說話。十六娘常說那日之事,不該來找十七。若是沒她的請求,十七娘也不會被送回來。每每聽到這裡,十七總是笑笑,說上一句,並非如此。
她和趙斐然之間,源於共夢,終將了結於聖旨賜婚。
這和十六娘的婚事,又有什麼干係。
十六娘不相信,三五不時來看她,給她說說外頭的消息,說道皇城並無另立太子妃的打算。
十七斂去話本子,裝模作樣點茶,「操心這個做什麼,沒多少時日你便要成親了,操心操心你自己才是。馮三公子?你還擔心麼?」
十六泄氣,「我算是個什麼東西,那會兒和你說話,要退親,狗仗人勢而已。如今你成了這幅模樣,我只有等著馮驥上門欺負的份兒。你放心,他黑心爛肺,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忘了小時候我跟十八十九兩個搶東西了?一般人奈何不了我。」
「錢夫人瞧著,不像一般人。」十七好言提醒。
「船到橋頭自然直,錢夫人不是一般人,可她和馮尚書早已不是一條心,在這頭上,我和三公子,好歹利益一致,還能過。」說著,十六觀察十七神色,見她比前些時日又消沉不少,關切問:「你,你當真以為殿下不喜歡你麼?」
十七頓住,「你來我跟前說了好些次了,怎的,如今覺得不能仗勢欺人了,來我這核查核查。」
「我有那狗膽,也得太子殿下對你言聽計從才行。我可是聽說啊,劍南雪災,太子殿下奉命賑災去了……」見十七隻顧著點茶,一點子異樣也沒,十六著急,「你倒是說話啊。劍南那地方,渭水以南,百姓恐是多少年來都沒見過雪,而今雪災,凶多吉少。你就不擔心他。」
「擔心他做什麼。」
十七娘嘴硬。她回府這些日子,除開阿爹的幾句話,東宮一點消息也無。
「你……你個木頭,你個夯貨。」十六氣急敗壞,「冬月初九,我成親,殿下親自定下的日子,多好的藉口。到時候他來,你去看他,再說句軟和話,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
「十六姐,我們,不是說句好話就能過去的。」
「你……你莫非是看話本子看傻了。他一個太子殿下,生來便是高在雲端的人物,能捨命救你,能求了聖旨定你為太子妃,你還有什麼想的?」
沉默良久,十七娘將茶盞送到十六跟前,「阿姐,我未來的夫婿,我不求他貌若潘安,不求他達官顯貴,我求的不過是平平順順的日子。做了太子妃,哪裡還有平順的日子可過。這非我本心,他又如此傲氣,不修口德,日子只能更艱難。我們,就這樣挺好。」
這話,騙不過十六,更騙不過十七自己。
她何嘗沒想過,她們再見一面,好好說話,好好言語,將那日之事細細說開。總歸是要成親的兩人,清楚明白,才是最好。
然,這多時日以來,東宮沒有消息。皇城,也是沒有消息。
他去劍南賑災,不消十六說,她早知道了。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