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晌, 宣德坊先是恭敬送走太子殿下,繼而恭敬送走康老王爺,末了再恭敬送走刑部尚書夫妻。一整日下來, 王康和喬信兩人,臉上的褶子更深幾分。尤其是王康,一半臉高興得略微上揚,一半臉下垂,極其怪異。
待一切妥當, 王康招呼十六娘和十七娘入小花廳議事。只有喬信陪同。
這不像是他往日行事做派,入內之際,喬信悄悄給兩位姑娘使眼色, 讓她們悠著點, 可別犯蠢。
目下的王康,像是兩斤杜康入腹,暈乎乎飄飄然,腳踩祥雲,邁步南天門。
「十六, 你來。」
十六娘乖巧上前,等候王康訓話。
「你和三公子親事已定下,過不多少時日, 錢夫人便使人來商議親迎。這段時間, 你切莫生事, 好生待著。至於嫁妝籌備,自有夫人操心,你安心便是。」
這話說得有幾分阿爹模樣, 在場幾位女眷相互看看, 不可思議, 不敢置信。
不及十六娘說起閬苑橋,只聽王康又道:「下去。我再和十七娘說說話。」
「阿爹,」十六想要提一提馮驥為人,話還未出口,王康已然看向十七娘,不再搭理她。無奈,她只能退回來,想著以後再說。橫豎有的是時間。
「十七,來,阿爹和你有話說。」
王康柔和的似變了個人,全然不似素日裡荒唐模樣。略帶諂媚得一張臉,依舊操著一副高高在上的親長姿態。
十七娘順從上前行禮。
「十七,適才這般陣仗,孫將軍手下諸多侍衛,將閬苑橋圍得水泄不通,殿下單獨和你說話,說了什麼。」
她不願多談,「殿下吩咐了,不讓旁人知曉。」
王康面上慈愛散去,「我是你阿爹,不是旁人。」
十七依舊不言。
眼見父女兩要架起來,喬信和稀泥,「既是太子殿下不讓說,那我們逼迫孩子做什麼。老爺要是想知曉,趕明兒去東宮遞個帖子,或是上個札子問問便是。」
他一個不遇大朝會不入皇城的微末小官,上札子,真是笑話。
王康接連吃癟,「而今你們業已長成,無需我這個父親做主了。可別忘了,你們,就算是嫁入馮府,嫁入東宮,還得靠娘家父兄撐腰。你們那三個哥哥,都是個不成器的,你們還未出嫁就這般不將我這個父親看在眼中,這日子啊,當真是好過。」
這話,不僅罵了李姨娘的九公子,孫姨娘的十一公子,連帶將喬信所出的十公子也罵了進去。
若是平常,在孩子們跟前,喬信或會給他幾分顏面,而今不過才一日功夫,這廝幾次三番丟臉不說,更是說到自己孩子不好,喬信如何忍得住。
當即冷聲嘲諷,「老爺這是什麼話。府中幾位公子不成器?哼,老爺倒是上札子,請蔭封,給公子好好尋摸一門差事。李姨娘院中的九公子,年底就二十有四了,成家立業,成家立業,我看啊,他是一樣不成。不過,得了老爺真傳,尚未娶妻,備下的姨娘倒是不少。」
王康臉紅脖子粗,「你!你個妖婦。我早晚要休了你。」
「別早晚了!就現下吧!太子殿下和康老王爺還未走遠,請來做個見證。趕明兒也不用再去戶部跑商一趟。古往今來,誰家休妻能有老爺這般大的顏面,真真是開天闢地頭一份啊!」
自認斯文人的王康,哪裡抵得過拉下臉來的喬信,一觸即潰。
「你給我等著,你等著。」揚長而去。
待人走遠,喬信笑著和十六、十七說話,對於方才之事一點解釋也無。招呼人到跟前來,先說說馮三公子,說說錢夫人的不好惹,繼而問道十七:「殿下真說不能外傳了?」
「沒,是我不想說。」
喬信:「能跟我說說麼?要是有什麼,我提前準備著。」
十七毫無羞澀,「殿下說要替我找個合適的小郎君。」
喬信沒忍住,一口茶水噴得衣襟濡濕,「你不是騙我的吧?」
十六也不信,「是給你找一個,還是把他自己賠給你啊!我見他將徐掌柜打暈送走,提親算是不能了。」
十七:「你們想什麼好事呢。真真是替我找一個。」
十六:「殿下對你無意?」
「是啊,」十七承認得一點不含糊,「殿下此前說過,他就算眼瞎也不會看上我。我又不是京都內外有名氣的小娘子,哪裡有這本事。」
喬信身為過來人,見她如此,笑得牙酸。她們兩個閨房之情,沒道理她這個做母親的來戳破。
「好好好,那我好好準備,屆時看看是個怎樣的小郎君。」
十六驚呼,「夫人,你!」見喬信笑著點頭,這才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
左不過是晚了一個時辰,趙斐然出現在正陽宮,等著娘娘盤問。
宮燈搖曳,豆豆燭火,正陽宮一派溫暖祥和,娘娘身著半舊衣衫,盤腿坐在矮几南面,趙斐然身著寶藍常服,相對而坐。矮几上乃一副殘局,黑子頹勢明顯,約莫不過不半炷香,便可被殺個透徹。
趙斐然破局,不緊不慢,手捻黑棋,緩緩落下。
想不到他自退三五,娘娘終於捨得問話,「有心事了。」
這話多此一問。太子殿下的熱鬧,沒哪一個是娘娘不知的。她不過是看在兒子不再是個棒槌,想多問問罷了。
「無事。」趙斐然又落下一子,「兒子有事,特來告知阿娘。」
「說吧,可是事關那宣德坊的小娘子?」
趙斐然落棋的手頓住,思忖一會子,「阿娘,兒子想成親了。」
「成親?」娘娘確認道。
成親非同尋常,若是側妃當是用不上成親。原以為他不開竅,到頭來,卻是一步到位。
少年不答,而說起娘娘早年給他講述的往事。
「兒子還記得阿娘和兒子說過,若是尋到心儀的小娘子,要好好待她,不讓她吃苦,不讓她難過。
阿爹早前,對徐側妃如何,阿娘說得少,兒子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就是阿爹如此行徑,才有後來諸多事端。兒子既不想生出無端禍事,也不想讓她可憐過活。此前在閨中如何,兒子無能為力,以後在東宮,必定是好日子。
不被人欺負,不被人笑話,想要什麼稀罕玩意兒,就能有什麼稀罕玩意兒。更,不用節儉度日,艷羨他人。」
說話間,手上不停。也不知是他的言語惹了娘娘想起往事,還是他棋藝高超,小一番功夫下來,頹勢變幻,不復從前。
瑩瑩一豆燭火於娘娘身側佇立,她低頭看棋局,聲音暗淡沙啞。
「這些話,你跟我說什麼。你跟那小娘子說去。阿娘我老了,聽不得這些。你要成親,那是好事,大好的事。放心,你阿爹,我會跟他說的。」
一時趙坤闊步入內,「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母子二人未料到他來得這般早,霎時無話。趙坤腳步不停行到娘娘跟前,見她隱隱淚花,銀光透亮。
輕聲問:「小六使脾氣了?」
說著就要扭頭問罪,娘娘見狀一把將人拉過來,一併坐下。
「不是,小六好著呢。才說願意成親了。」
趙坤興致十足,「那宣德坊的小娘子。」
「阿爹,你們,你們都知道,也沒得成日拿我取笑的。」
趙斐然頗有些掛不住臉。數日前斬釘截鐵說不喜歡的是他,而今眼巴巴來求聖旨的也是他。太子殿下的臉面,說踩在腳底就踩在腳底。
「哦,那便是不要了。」趙坤難得尋到如此合適的時機,自然不放過。
「阿爹,你又笑話我。那宣德坊的小娘子如何?」
「可堪為配。」趙坤指導娘娘下棋,不忘回復自家兒子。
趙斐然大喜,正要起身拜謝,又聽趙坤道:「你既喜歡,便做良媛。左右那聖旨還未送出,落上時日便是。」
趙斐然驚訝,「阿爹……」
「喊什麼。她一個六品小官,還是庶女,闔家沒個拿得出手的人物,你要作何?這樣的人,做太子妃,我天家顏面何在。」
雖然趙坤說的是實話,可對於堪堪明白心意的趙斐然,殘忍了些。
片刻之前的豪言壯語,好似仍舊在耳畔迴響。
突然娘娘說道:「你當初就是這麼想的我吧?早年的徐側妃,而今得稱呼一聲沖虛師太了,艷麗異常,想必是你喜歡,否則也不會天天去看她。」
潛邸之時,徐側妃生下長子,後來害的懷璋太子早逝……林林總總,不過是廢為庶人,遷入三才觀做個沖虛師太罷了。
趙坤沒臉,「阿桐,怎說起這個。」
「怎麼,你貴為陛下,做錯的事,愛過的人,就不能說了。天底下哪有如此道理,沒見犯錯的人悔過,到叫看見的人閉嘴。哎呀,真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年少之時,阿爹阿娘從未這般教導小輩。」
瞅見趙斐然低頭不敢看,趙坤低聲,「孩子還在呢,你忍心讓他看阿爹笑話。」
娘娘一個眼刀,「哼,當爹的看孩子笑話就可,孩子就不能看當爹的笑話了。趙坤!」娘娘厲聲一喝,「你告訴我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再有,聽聞沖虛師太,在三才觀,活得好好的,你去看過了?多年吃在念佛,她可還如當年美艷動人!」
趙坤正要低聲致歉,說自己根本沒見過沖虛師太。然,不及他說話,娘娘朝外高喊,「來人,都給我叉出去!」
無可奈何,父子二人統統被人叉出來。
正陽宮迴廊下,幽幽夜色,清輝遍地,趙坤一腳踢在趙斐然身後,「都是你,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虛虛一腿,略是沾染些塵土罷了。
趙斐然站定,「阿爹,兒子錯了,兒子真的錯了。」
(本章完)
作者說:昨天見有人問:我昨天說的獎金是晉江的錢麼?
我的蒼天大地,寶寶們真看得起我,我來晉江兩三年賺的銀子還不夠上班買咖啡的。
我真的是,當初換方向積攢的空閒,就該換個別的東西來打發。
這種累死累活半分錢也沒有的日子,我真的是開心。
頗為不易,甚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