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公主的馬球會, 若是往常,即是廣發帖子,也送不到王家四房手上。而今卻不一樣, 不僅送到了,靜安公主還很貼心地轉了好幾個彎再送來。
喬信得帖子的第一日,恍惚得王康莫不是在外頭得罪了權貴,使人專程下帖子來羞辱,問後才知京都內外, 好些人家都有,放心下來。
臨行前一日,帶哪個小娘子出門, 犯了難。
議親在即的十六肯定要帶上, 按理說,十七也得帶上,可十七跪了三日祠堂,雖插科打諢,怎麼著算起來也有一日半, 腿上的青紫還未散去,實在不合適出門。若是帶上十八和十九,攏共就得三個小娘子。她們四房那破爛馬車, 帶不上這多人。
還是臨出門前, 大房魏夫人使人來說, 「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何也要將幾個小娘子都帶上,若是有什麼難處, 儘管開口, 大房二房來想法子就是。」
如此這般, 喬信得人幫襯,定下心神將四個小娘子都帶上。腿腳不利索的十七,以及下定在即的十六,放在自己身側。其餘的十八和十九,跟著幾個嫂嫂們就是。
六月十三,恰逢大雨初霽,天朗氣清,萬里無雲,宣德坊王府眾人浩浩蕩蕩出門。
靜安公主的馬球會,在封丘門外暢春園。說道暢春園,是公主同駙馬邱信婚後置辦的一處宅院,前院後宅,亭台樓閣,溪水涓涓。東側馬球場,是離京都最近的馬球場。宣德坊一行人入到場內之時,已然到了好些人。
瓦藍天穹,四面帳幕林立,帷幔搖曳,旌旗飄飄,行走其間,周遭嘈雜遠去,心曠神怡,如同闊步行在草原之上。
雖有靜安公主的無聲照看,王府眾人的帳幕也離朱台好些距離。甚少參與這等風雅集會的小娘子們,很是開心,哪裡有心思管其他。
且說跟在喬信身側的十六和十七,她二人俏生生端坐,朝外看去,時不時言語兩句。
「十六姐,你如此開心,恐怕不是因馬球吧?趕緊說說,還有別的什麼事?咱們過命的交情,你不能瞞了我去。」十七娘飲茶,見十六不停朝外看去才如此說道。
十六回手作勢要打她,「你個小丫頭,好好待著養傷便是,少操心你姐姐我。」
見十六眉開眼笑,十七哪有心思養傷,「別拿我的傷口說話,你一日三趟來看我,你還不知我的傷如何麼。趕緊說說,那日后角門給你送信之人,是誰。」
這話一出,十六雙手推個滿噹噹的核桃酥來,「趕緊吃,補補腦子。你看見就看見了,別瞎說。馮三公子的小廝,說是今兒來此,或可一見……」
話猶未了,不僅十七,一旁的喬信,魏夫人等其他幾房的夫人小娘子們,齊刷刷笑開。
十六羞臊,「你們,你們都看我笑話,」尋到罪魁禍首十七,「你,趕緊吃吃核桃,補補腦子。下一個就是你了。」
喬信:「我也得了信兒,錢夫人和三公子約摸還有一炷香功夫就到。」
大房魏夫人:「這個就差一炷香,十七你呢,差多少,大伯母替你看看。」
幾個小娘子,羞得面色通紅,不再言語。
二房孫夫人佯裝拉拉魏夫人和喬信,「哎呀,別說了,小娘子們麵皮薄,受不住。」話還未說完,她自己先於眾人笑起來。
歡天喜地之間,場內各處帳幕漸次都有了主子,人影幢幢,等待頭一支隊伍上場。
馬球會雖由靜安公主張羅,可她一向不是個來得早的。今次做主人,草草命一女官到場頌詞,取出個彩頭,便宣告開場。彩頭是個極為華麗的頭面,珠翠幾多,精緻不凡。
這頭面由女官置於朱台之上,熠熠金光,璀璨奪目。
王十七娘得見,心道:不知得寫多少話本子才能有這多銀錢!
偏頭朝十六說:「十六姐,你瞧瞧……」
卻不想餘光瞄見十六笑望向不遠處,周身喜氣籠罩。
十七料想是馮三公子到了,順著十六目光看去,果然一英俊少年立在灰白帳幕之前。
他一身寶藍圓領胡服,領子半開,可見其上紋樣繁複,似還墜有金線。如此金貴衣衫,在他劍眉星目之下,顯得清貴不染塵世。
「十六姐,三公子果真好模樣。你看你,高興地都沒聽見我的話。別忘了,咱們是小娘子,要矜持,要守禮。」
十六:「去你的!」嬌嗔一笑,「我好不容易盼來的,才不會跟旁的小娘子一樣。今兒個啊,該說的話一定好好說,該問的事一定好好問,絕不含羞不敢言語。」說著,她拍拍十七,示意她好好看看一會子上場的小郎君,而後轉過頭看向喬信。
喬信嘴角的笑意如何也壓不住,「快去,好好說,說好了再回來。」
馮家的帳幕自是比王家靠近朱台,可男女相看,小娘子哪有上趕著上他家帳幕的,沒得失了端方。十六娘順著帳幕,還未走到朱台,就見馮驥已先人一步,於朱台旁旌旗下佇立。
他身旁並無人跟隨,旌旗下也不過是左右闌干。極目望去,宛如天地之間僅有他一人而已。
十六娘本就緩慢的腳步,行動間越發邁不動腿。
假使誠如十七所言,他是個庶子,府中生活艱難,那也是她王十六娘高不可攀的存在。而今這人落下凡塵走在靠近她的路上,不論真假,不論背後因由,十六都覺不敢置信。
從前種種,是真的要遠去了麼。
許是見小娘子羞澀,馮驥迎著烈陽,朝十六娘走來。衣袂翻飛亂人眼。
到得十六跟前三五步,長揖見禮,「娘子,某這廂有禮了。」
臨行前的豪言壯語,被這一句話統統擊潰,十六娘看著眼前之人昏呼呼地找不到言語。
馮驥抬手相請,邀小娘子入到旌旗下。此地敞開,頭頂幾面旗幟飄搖,隔絕些許烈陽,開闢一片天地。
隨著他腳步入到陰暗處,十六娘方行個萬福,「馮三公子。」
「若是小娘子不棄,可稱表字,退之。」
萬不料如此迅猛,十六娘猝不及防,「你……」
男子似也覺不妥,「此前貿然差人給娘子傳信,還望見諒。小娘子若是覺得不可,往後有夫人們安排便是。」
這人一退一進,令十六娘又是一個驚呼。
「沒!」
姑娘如斯小聲否認,終究還是入到馮驥耳中。
他輕笑,「表字退之,於不可已而已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①」說話間抬眼看一眼十六娘,見她面頰羞如彤雲,並無任何反駁之意,「娘子可是記下了?」
到得這份,十六娘方明白這人心思,他不過是想破了初次相見的尷尬罷了。
她也上前一步,聊表誠意,「退之。」
馮驥竄天爬梯子,當即道:「十六娘。」
不過一個稱謂,然,如此一來一回,適才窘態乍然遠去,他們二人好似久別重逢,滿心歡喜。
馮驥朗聲道:「我的境況,料想十六娘已然知曉。可我有一點想要言明,我並非錢夫人所出,且生母早逝,父親待我也泛泛。在府中,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馮家子弟。如細細說來,恐還要差些。告訴娘子這些並無他意,是想著女子嫁人稱之為歸家,需得慎之又慎。不論是閨閣半生還是夫家半生,女子於後宅討生活,比不得男子在外。我這樣境況,十六……姑娘若是願意,過些日子我便稟明父親,上門提親。往後,凡我所能,絕不怠慢。
若是不願,這些話全當我沒說。往後小娘子覓得如意郎君,我自會添妝。今日之事,萬不會透露半分。」
在十六娘的預想中,他或許會問王家四房在外的名聲,問自己學識,問自己德行……許多許多,萬萬不料,馮三公子開口所言,竟然坦誠至此。
十六娘不是蠢貨,也不覺得自己一張麵皮如何迷人,她心中疑竇叢生。
於眾人高聲喝彩聲中問道:「為何?」
想來是料到她有此一問,馮驥恬然道:「實不相瞞,我心有抱負,不甘於此。若同旁人一般尋個新婦,自是不合。我想要的新婦,即便不能於前堂謀劃,也要能理解我的追求。」
十六娘旋即明白:他想要的,是盟友,是袍澤。
這可不是巧了麼,她王十六娘也不是安於現狀之人。
「公子在外行走,當對我王家四房之事有所聽聞。」王十六娘並未直接允諾,轉而問道馮驥。
馮驥看來一眼,如朗月清風道來,「世人言語如何,總該自己親眼見過才做的數。我而今見過,只道我慧眼識珠。」
十六很是滿意,又問:「我家蓬門蓽戶,恐是高攀不上郎君。」
「門第身份,不過是生來便有。若人人看重出生,因何我朝要科舉選才,廢卻選賢舉良。我想要的,自己得來便是。」
身為男子,靠岳家起勢,非君子所為。
十六娘登覺很是投契,興奮地攥著袖子。
猶豫羞赧半晌才道:「如此,何時……何時下定?」
男子再拜,「得了姑娘准諾,退之自會即刻稟明父親,前來下聘。」
驕陽似火灼人眼,看不真切,唯余耳畔此起彼伏的喝彩之聲,在向十六娘講述馬球的精彩。她眼花繚亂,不知該看向何處,只能偏過頭去,看向場內飛奔的郎君。
他們身姿矯健,手持球杖,駕著駿馬來回穿梭,一時身子傾倒去尋馬球,一時起身躍於馬上,使球杖擊打馬球,一時左右給同伴使眼色,控制防守……
「你喜歡?」馮驥突然問道。
「喜歡。」
「那好。我們一會子上場如何?」
十六有些猶豫,「我,我……」
不待她說完,馮驥貼心道:「若有不便也不勉強,橫豎往後的日子多的是。」
鬼使神差,十六娘仰頭看向馮驥,見他雙目定在場內兒郎身上,似極為嚮往,遂到了聲「好。」
馮驥大喜,眼眸登時迸發光亮,「我使人問問,下一場是誰。」
這一場,是長慶侯世子及其胞弟孫杜,以及幾位宗親。下一場原本定下的,是趙斐然以及幾位皇子。眼下馮驥使人來問,朱台上的女官內侍等人,自然是沒功夫搭理他。
哪知正在一旁更衣的趙斐然聽聞,「是誰?馮驥?他來做什麼?」
「說是想下一場下場。」
趙斐然一聽,腦中突然浮現他寫的祭文,真真是極好。
「不過是一場馬球,讓給他就讓給他。讓五哥他們等等,說再下一場我再陪他們。」
內侍確認:「殿下,您下一場不去了?」
「你倒是替我拿主意了,狗東西。誰說不去!會會這個馮驥也好。」
(本章完)
作者說:①:《孟子》的《盡心章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