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輕非被他問得一愣, 以為他是沒聽清楚,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又來了。
新一輪的考驗比他預計的來得還要快,看來謝輕非還是願意多給他幾個機會的, 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回答。
衛騁躊躇地望著腳下,飛快組織著措辭。
他想起那天在醫院遇到謝輕非,其實他老遠就看見她了,有時候他都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自帶什麼只針對她一個人生效的GPS系統,否則怎麼回回都能第一時間發現她, 好像周遭的所有人物與景色都是黑白的,唯她艷麗奪目。
然後他端上身為前男友疏離冷漠的架子狀似不經意地走到她身邊,想來個意外偶遇, 沒料到她東西掉在了地上。幫她撿也是下意識的反應, 誰知道會猝不及防地看到那行字。
該是什麼反應?所有花言巧語此刻都沒什麼效用,衛騁抬頭,不怎麼敢看謝輕非的眼睛,還有點害羞:「大概、大概會很驚訝,然後開心, 然後擔心,再開心……」
他也意識到自己說話沒邏輯了,暗示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還沒體驗過。」
謝輕非卻嚴肅道:「如此, 我覺得王爽在通過使張燕流產而獲得照看她的機會之前, 本來就是不希望她生下他的孩子的,血緣羈絆可以使張燕對家人予取予求,這個孩子當然也會成為變成張家人對王爽的挾制工具, 即便張燕死了, 只要孩子在, 他也擺脫不了這家人……這些他從一開始就考慮到了嗎?」
衛騁:「!!!」
衛騁:「???」
衛騁:「……」
他又坐了回去。
「他視頻里的反應雖然不足以當做證據,但必要時可以拿來重新試探他的態度。」謝輕非並不知道短短几秒衛騁內心經歷了何種驚濤駭浪,還把視頻放給他看,求證似的問,「你說是不是有問題?」
「是。」衛騁肯定地答道。
起碼跟他昨天知道的時候相比,王爽平靜到好像已經當過無數次爹,毫無新鮮感似的,完全沒有他那種被雷劈通天靈蓋,震驚過後想環醫院狂奔200圈並向全世界宣告他要當爹了的心情。
謝輕非看他這樣子還以為他在憂心案子,安慰了句:「你要實在好奇,審訊的時候可以來旁聽。對於王爽這個人,確實需要你幫忙判斷。」
衛騁還能說什麼,他望著眼裡只有工作沒有愛情的前女友,認命道:「好的謝隊。」
謝輕非手機又響了,戴琳發來了所有資料,那條彈幕的主人也確實和王爽有關係,兩人是大學同學。
「走吧,去福利院之前,我們先見見這個同學。」
該同學名叫梁思穎,目前是某建材公司的一名會計。
對於警察找上門一事梁思穎非常意外,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還以為是公司帳目出了問題被查了,直到謝輕非表明來意,詢問她是否認識王爽時,她才鬆了口氣。
「王爽跟我是同一屆的,但我們倆專業不一樣,我認識他還是因為我舍友。」梁思穎回憶著,「他倆談過半個學期,後來我舍友實在受不了提了分手,當時王爽跑到我們宿舍樓下來挽回她,要死要活的還爬上天台用跳樓威脅她,鬧得半個校區的人都知道。最後人是勸下來了,我舍友嚇得不清,還為此辦了休學。」
謝輕非道:「他們為什麼分手?」
梁思穎有點為難,語氣尷尬道:「你們能幫我保密嗎?別跟別人說是我告訴你們的。」
謝輕非:「當然。」
「我舍友其實就是順手幫了他個忙,兩人才認識了。他長得還挺帥的,人又溫柔,告白後我舍友半推半就答應了,其實也不是因為喜歡才和他談……哪知道他那麼上頭。他對我舍友可以說是百依百順,經常送她東西,還給她規劃學習任務,可以說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了,但我舍友畢竟沒那意思,覺得挺愧疚的就提分手了,他接受不了。」
謝輕非朝旁看了一眼,衛騁對她微微點頭。
梁思穎又道:「其實我個人感覺王爽這人控制欲太強,他們談戀愛那會兒我舍友忙得跟上班似的,每天的日程都被他安排得滿滿當當,都沒時間和我們逛街吃飯了,也就是他長得帥,用現在的詞兒怎麼說來著——對,霸道總裁,他就是挺霸道的,但凡稍微丑一點我們早都得勸分……我前兩年刷到他老婆的vlog,雖然十幾年沒見了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了,看他們兩口子相處挺甜蜜的,可能這種類型的男人有他的受眾吧。」
說罷,梁思穎小心翼翼問道:「王爽怎麼了嗎?」
謝輕非沖她一笑:「沒什麼,今天謝謝你了。」
梁思穎知道這意思就是不方便透露,遂擺擺手:「小事。」
回到車上,衛騁沒急著啟動:「你怎麼想?」
謝輕非道:「和你一樣。」
情侶間相處,性格磨合很重要,大多數人喜好自由,不愛被他人管束,一旦發現自己在一段感情關係中被加上了禁錮,而這禁錮與他慣有的生活習性相悖,伴侶間就會產生矛盾,或妥協隱忍,或不願遷就最終分手,像梁思穎那個舍友一樣。按理張燕應該在相處中發現王爽的不對勁,然而她因沒有健康的成長環境,心理本身就處在弱勢,又過於依賴王爽,把這些控制欲都誤認為是王爽對她的呵護與愛,歪打正著促成了兩人的結合。
兩人又去了趟王爽長大的孤兒院,當年的院長早已退休,還記得他的人不多,但稍一打聽還是得到了條重要線索——
在王爽6歲時,他曾被領養過,後來因不得養父母喜歡又被退領了。
因為從被領養到關係解除都在他8歲之前完成,所以這一切都無需徵求他的同意。成年人的一場「試用」,估計就跟7天無理由退換一樣,完事兒後記不記得都難說,可卻是孩童心中播下的種子,會發芽、會長大,一個不小心就變異了,不至被寄生者死亡不能枯萎。
「嘖,被拋棄兩次,換成是我也樂觀不起來。」謝輕非想到這裡,頓時明白王爽為什麼唯獨和張燕走到了一起,「在張玉衡出生之後,張燕也算是被家人拋棄了,這才是他倆的情感共鳴之處吧。否則以王爽這種不以純粹愛情為初衷建立交往關係的人,戀愛期間受到張家人的阻攔,完全可以分手另找對象,何必和張燕糾纏這麼多年呢?說到底張燕對他而言還是不一樣的。」
衛騁聞之一笑:「我以為你不會太考慮愛情方面的因素。」
「是嗎?分析嫌疑人的犯罪心理當然要把每種可能都考慮在內,我確實覺得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追究愛與不愛早不是重點,但這個客觀事實是不能因為我的個人看法而被忽視的,否則就是我的業務能力有問題。」謝輕非打量他幾眼,「以前你就懷疑我共情低下,好像我是多麼冷血無情的人一樣。在你心裡我就這麼不尊重愛情?」
「被你愛過的人肯定不會產生這種想法,迄今為止只有我有資格證明這一點。」衛騁彎了彎唇,流露出些許洋洋得意,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似乎勾起些令人落寞的回憶,「但我這不是被甩了嗎,再跟你談愛情未免太可笑。」
謝輕非沉默著看著他,他們是如此親近,以至於常常不需要直白的言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可有時她又覺得他離她很遠,所有言行舉止都是觀察她行為後做出的有針對性的反饋,雖然結果總能讓她感覺滿意,可仔細想想,他的自我卻早被排除在外了,「心照不宣」成了她單方面的幻覺。
難得他將幾句嗔怪之語掛在嘴邊,明明白白表示「你這麼做讓我很不開心」,謝輕非反而覺得輕鬆。
衛騁見她居然沒因為自己的諷刺慍怒,看他的眼神甚至還帶著種可以算得上慈悲的關愛,一時都想不起要說什麼了。
而謝輕非接著從他手裡把車鑰匙勾走,非常溫柔道:「辛苦啦,回去路上我開車。」
衛騁:「……」
他有點不敢相信她剛才的溫柔,追上去問:「你其實就是想開一下我的新車,對吧?」
謝輕非:「對對對。」
天寧分局。
席鳴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謝輕非從他旁邊經過,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給他蓋在了身上,而後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五分鐘後,席鳴迷迷瞪瞪睜開眼,伸了個大懶腰,扭頭看見衛騁面無表情的臉,嚇了一跳。
「你怎麼不出聲啊?」他抱怨道。
衛騁把他額前豎起的毛按下去,語氣柔和道:「看你睡得這麼香,不好意思打擾。」
「假客氣。」席鳴抖了抖一身的雞皮疙瘩,想起什麼,道,「你怎麼來了,難道我師尊下午說的有事,是和你在一起?」
衛騁:「是啊。」
「還真是你啊,凶男人。」
衛騁:「?」
「我中午看見我師尊接電話,像在被人批評,我問她誰這麼大膽子,她說是你。一開始我還不信呢!」席鳴語氣誇張,「你把她都訓蔫吧了。」
衛騁自我懷疑起來:「不會吧?我也沒說什麼啊。」
「那就是你脾氣太差自己意識不到,」席鳴不由分說地批評道,「我師尊很辛苦的,你對她也該溫柔一點。就算分手了也可以好好當朋友嘛,你們好歹認識這麼多年。虧我師尊聽說你生病還為你擔心,你為什麼不能也為她考慮考慮?」
衛騁微怔:「擔心我?」
她明明……不怎麼在乎他。
席鳴還在繼續道:「雖然她嘴上不說,但是被調離一線這事兒對她還是很有影響的,說是挫折也不為過。你也不想想,就我師尊這種人物,好端端地被扣上一口莫須有的大鍋,讓人里里外外毫無隱私地調查一通,和羞辱又有什麼區別呢?人站在高處的時候聽到的都是好話,不管是真心還是順承,總歸都是有所顧忌的。但有一天你身上出現一丁點的『不好』,虛懷若谷都成了恃才傲物,做出再多的成績都能被扭曲成『案底』,那即便是鐵打的人也該有情緒了。你沒發現她這幾個月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嗎?肯定是心情受影響了啊。」
衛騁還是沒吭聲。
謝輕非是極少數的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態貫徹到方方面面的人,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樣樣都能爭得第一,自我價值極高,覺得天底下數她自己最牛逼,所以壓根兒不在乎外人對她的評價,再難聽的話到她耳朵里也跟狗叫一樣不痛不癢,所以衛騁並不認為這件事會對她造成打擊。
能讓她變得反常的,就只剩一點原因了。
席鳴已經三天沒挨過打了,難得今天狐假虎威說到這份上也沒見他哥回嘴,不由得寸進尺,教育道:「所以你這當人前男友的,不說像死了一樣安靜,也該少給人添堵吧?」
然後喜提一記暴栗,外加衛騁的一句「沒大沒小」。
「嘶——你完了,以後別指望我替你說好話!」席鳴抱著頭控訴。
衛騁又多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撥,把他身上披的衣服打落在地。
席鳴奓毛:「別以為你生病了就能為所欲為!你是前男友,我可是現徒弟,快點給我道歉!否則……你也不想我師尊知道你三天兩頭偷偷去她家樓下偷看她的事吧?」
衛騁不再搭理他。
謝輕非帘子沒拉,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辦公室裡面的景象。
就這一眨眼的工夫,他眼睜睜看著謝輕非擰開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喝掉幾口後把兩袋速溶咖啡粉掉進去,格楞格楞完就著這杯自製美式完成了提神醒腦的全過程。
非常新奇的操作。
席鳴也看到了,「哇塞」了一聲:「好辦法,我怎麼早沒想到!」
然後就翻抽屜找食材進行實踐。
衛騁總算忍無可忍,腳步沉重而迅疾地走進她辦公室,在她不知所以的眼神下關了門和百葉窗。
謝輕非:「怎麼了?」
「我……」衛騁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糾結幾秒後站定,視死如歸般說道,「你的生活習慣再不改改,對孩子不好。」
空氣中一陣寂靜。
衛騁看她沒什麼表情,當她是秘密被人拆穿後暫時嚇到了,接下來再開口語言組織就流暢了許多:「當然我的意思不是關心孩子,我是擔心你,畢竟它是要靠吸收你的營養生長的,本身就是對你的一種傷害,一想到你要因為孕育它而承擔更多健康方面的風險,我就、我就很難受。但既然你決定要留下它,我會尊重你的選擇。我不是想要干涉你的生活,只是覺得哪怕是為了你自己也好,現在總要比以往更小心點。」
謝輕非確實嚇到了,雖然衛騁的普通話非常標準,音色也怪動聽的,但怎麼這些個常用字詞組合在一起聽起來就這麼陌生呢?
於是她發出靈魂的疑問:「啊?」
衛騁會錯意,慌忙解釋道:「我也不是說我不關心這個孩子,畢竟它也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和你比起來,我更在意你。它還只不過是個胚胎,至多算你的一個器官,重要性不能和你相提並論。懷孕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即便現在醫學那麼發達我也不覺得該存在倖存者偏差,心安理得地讓你受罪。你不告訴我肯定有你的道理,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負責任地當做什麼都沒發生,讓你一個人去面對這些危險。」
謝輕非也實在是腦子機靈,聽他這長篇大論完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頓時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衛騁,你難道……」
衛騁:「對,我知道你懷孕了。」
謝輕非:「……」
不等她解釋,他一把奪過她的「咖啡杯」,把人按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彎腰蹲在她膝邊。
他的頭垂得很低,沮喪兩個字都寫在了腦門上,想要拉拉她的手,又因為再沒身份資格不敢動,在半空中侷促地舞了舞,最後只好搭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胎兒會攝取母體的營養,出生後又要依賴母親的呵護,而父親說到底只在提供精子階段起點作用,甚至生孩子都不是你的本意,這點作用與傷害也沒區別。就算意外不可避免,讓你承受這些也都是我的錯。」衛騁愧疚到聲音都矮了下去,「我昨天一晚上沒睡,查了很多資料,可沒有一條告訴我該怎麼替你分擔這一切。我學了這麼多年的醫,第一次覺得自己很沒用,對不起。」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沉默。
謝輕非著實為他這番話狠狠震驚了下,聯想到他從昨晚開始到現在的種種異常——原來只是因為這個。
再望著他忐忑不安的表情,她簡直哭笑不得:「不用對不起,我根本就沒有懷孕。」
衛騁驚訝地抬頭,誇讚道:「你演技真好。」
末了又補充道:「既然我答應過你不會幹涉你的工作,就一定會在最大安全範圍內滿足你的所有需求,所以你其實不必對我隱瞞什麼。你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就算你再厲害,肯定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你真的不要覺得有負擔,我不會用孩子要挾你和我複合,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吩咐我,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是我對不起你,害你受苦。」
謝輕非被他灼灼的眼神燙了下。
然後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
衛騁雖然不解,但沒抗拒,乖順得像犬科動物,接著就非常順理成章地牽住了她的手指頭。
「你也太可愛了,」這次謝輕非徹底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本來還想將錯就錯逗他玩玩,突然有點不忍心了,「我真的沒有懷孕!我們都分手四個月了,我怎麼可能現在突然懷孕?」
這解釋毫無可信度,衛騁當即就道:「你忘了嗎?上個月席鳴過生日,是我送你回家的,然後我們……」
那才是他們分手後第一次見面。
當時感覺已然不可追憶,總之兩個人都沒喝酒,也沒有其他會讓他們失去理智的外物摻和,但就好像兩團火苗靠近後火舌勢必會勾纏在一起並愈燒愈旺一樣,有些東西沒了壓抑的必要後自然一發不可收拾。殘存的理性頂多讓他們事後默契地不再將此事提起,誰也不去追究是誰率先亂了呼吸。
謝輕非猝不及防被死去的記憶攻擊到,頓生赧然,極小聲道,「可是我們那晚也做了安全措施啊。」
衛騁一副專業科普人員的樣子:「保險套的避孕效率最高也只有98%,這還得是在溫和且單調進行的情況下,但我們那晚不僅……」
「……」
「還……」
謝輕非倏然抬手,一隻捂住他的嘴巴,一隻擋住了自己的臉。
衛騁還在掙扎:「所以過程中很可能不小心把避……唔唔唔!」
謝輕非使了點力,確定他不會再口出狂言,她深吸一口氣,面紅耳赤地道:「那也不可能!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堅定地認為我懷孕了啊?」
「你就是懷孕了。」他又把她的手抓回去。
「我都看到你的B超單子了,上面說你懷孕6周。」衛騁不知道事到如今她幹嗎還不肯承認,把證據貼到她臉前,「你的門診大夫是張玉衡吧?我看見你和你堂姐從他診室出來的,後來我還特地問他剛剛來的人是不是真的懷孕了,他說是,不然去婦科就好了怎麼會來產科。而且你每期體檢報告我都認真看過,沒有別的問題,所以只能是懷孕了啊。」
謝輕非:「那你猜猜我為什麼和我堂姐一起去,如果真是我自己……去個醫院而已我用得著找人陪?」
衛騁愣了愣,從她的表情看出她真沒撒謊。
「你等會兒,」他感覺腦子有點亂,零碎的記憶在腦子裡拼湊成型,變成那張病人信息欄被擋住一半的b超單,「你堂姐……叫什麼名字?」
謝輕非意味深長道:「謝軼南。車失軼,南北的南。」
衛騁:「……」
謝輕非。
謝軼南。
謝輕非。
謝。
啊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