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疏雨手中的茶杯「鐺」地一聲掉在桌上。
哪怕方才情緒激動之時, 他手中的茶杯也並未因此有所破損,因為這是「大哥給他倒的茶」。
大哥問的問題,當然是要回答的。
可他……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奶娘在他心裡的份量不輕,他回憶過無數次離別之景,甚至有過無數猜測,最後只能安慰自己,家族沒落後, 奶娘也該去過自己的生活了,這才私自改了娘親遺願,將他託付給梅家。
皆因玄天門以強為尊, 若去了那裡, 他不免被欺負,奶娘關心他,自不能將他往那一放就一走了之。
可梅家不一樣,梅家家風嚴厲,族內和諧, 他到梅家之後既不會因孤兒身份被人孤立,加之那時梅家已經有梅大少天運之子傳說,誰也不知道這梅大少, 會不會就是他治病的機緣。
尚且年幼的他都能有此想法, 一心為他著想的奶娘做出這種決定並不意外。
「你記得, 可你應該從未數過。」裴明硯點破了他不願說出口的話。
梅疏雨神遊的思緒逐漸匯聚,他望著眼前的人,這個梅家的神。
他還是這樣坐著, 一如初見之時, 目光如鏡般沉穩無波。
那眼神太靜了, 讓初到梅家的他內心的不安與惶恐完全消弭了,因為那眼神里沒有同情和憐憫,沒有嫌棄與厭煩,就好像他僅僅只是他。
現在再看,快二十年了,兄長除卻個子身量改變,無論是眼神亦或是周身氣質皆與當初無二,從未變過。
那時,他尚且不知這是梅山雪,他對對方只有一種歆羨,那種他當時不明白,現在卻很明白的感情——崇拜。
那種時時皆遊刃有餘的感覺,似乎所做之事都是他喜歡的,也是他擅長的,他既不會煩躁,也不會厭棄,舉重若輕,坦然自若。
是什麼時候這種情感變了呢?
是家主把牽著他的手站在對方面前,介紹他是山雪的時候。
那時候……那時候他只覺得腦子裡什麼都沒剩下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邊爆.炸,腦海全是白光,炸得他雙眼一時都沒看清,而後,一種蓬勃的強烈的情緒涌了上來,這是他未來的大哥,是梅家的神,要尊敬他,要崇拜他,要……聽他的話。
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他崇拜情緒的變異,從未有過其他的想法。
可現在,他明白了。
梅疏雨閉上眼。所以,兄長想說的偏執,就是這個麼?
「我從未數過。」
「疏雨……」裴明硯察覺對方語氣中多了茫然無措,一時語塞。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大哥。」梅疏雨睜開眼,直視他的目光,「我也明白你想做什麼,可是……」
裴明硯沒說話,只看著他,雙眼滿是鼓勵。
一個人能夠在沒有外力幫助下,僅憑自身回憶就識破自己陷入某種精神暗示,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可是、是對大哥的『偏執』讓我遺忘幼年失去父母,被奶娘遺棄的痛苦。」梅疏雨神色平靜。
「你現今已不再是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孩,你有了父母,有了兄弟,還有疼你愛你的長老。你已經不再需要那種情感了。」裴明硯頓了頓,「那不是真正的你。」
梅疏雨額頭上又開始冒汗,聲音雖軟綿綿的沒有氣力,卻意外的堅持,「大哥,你不明白,是這種情感讓我更快融入梅家,也是這種情感讓我忘卻痛苦和孤獨。我在世間存活的大半日子,都在這種情感之下。」
梅疏雨五指又陷進了桌面,看得出來,反抗裴明硯的想法讓他有莫大的痛苦。
以往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冒冷汗的原因,因為質疑「神明」權威之時,那種緊張又期待的情緒,確實會讓人心裡發虛,口乾舌燥,腦袋空空,甚至說話都費力。
裴明硯明了他的意思,他想起長老口中的梅疏雨,又看了看在他面前的二弟。
這分明是同一人,卻又像兩個人。
方清試探一事,約莫也能見幾分端倪了。若非有這種情緒存在,興許真正的梅疏雨,是個個性偏激,不容忤逆之人。
罷了。
「終究是你的決定,我無力干涉。」他按在梅疏雨肩上,助他緩和情緒,「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不會有異議。」
梅疏雨意外兄長竟然退讓了,他鬆開手,滿臉歉意地看了看桌子,又看方清,最後小聲說:「對不起大哥,壞了你的事了。」
「沒事。」裴明硯拍拍他的肩,「你們這一鬧,我倒是知道商南熠要做什麼了。」
方清詐屍一樣蹦起,誇了句,「牛逼!」
還沒等其他人有反應,她急急沖了出去,「我差點忘了,我外賣……呃……我吃的還沒拿呢!」
裴明硯哭笑不得,朝梅疏雨說,「罷了,你先在這休息會,我出去一下。」
「大哥,你要去哪?」
裴明硯指指桌子,「喏,讓人換個桌子,還得給人解釋解釋,我真不是饞的,沒有啃桌子的癖好。」
梅疏雨點點頭,「等會店小二進來,我會和他說清楚的,一定不會讓大哥名聲有損。」
裴明硯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只得說,「好好休息。」
梅疏雨再聽見這句話,那種「要聽大哥話」的強烈情緒又上來了,他走到床邊,脫了鞋襪,蓋上被褥,雙手交迭放在被褥上,不再動彈了。
裴明硯搖搖頭,終究還是不能理解他,卻並不妨礙他會尊重他的選擇。
倒是一直在他識海里休息,旁觀了一切的薛青余突然說話了。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知你後續。」
裴明硯剛拉上門,正要往一樓去,聽見這話便停住了腳步,往欄杆上一站,看向一樓角落中那張稍顯簡陋的八仙桌。
桌上二人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怔楞一下之後就和其他桌的人一樣,有吃有笑,一副要泯然眾人的樣子。
「什麼事情?」
裴明硯不時給二人一個眼神,那兩人一察覺到眼神就脊背繃緊,他覺得挺有意思,讓人想起巴甫洛夫的狗,一種應激的條件反射。
「書院後續。」薛青余語氣也有些悵然,「脫離我的精神控制後,書院有幾十人……仍舊自殺了。」
裴明硯一愣,「倒也在預料之中。」
「確實。他們本就是自殺之時被我所留,哪怕給了他們虛擬的人生,醒來之後還是選擇真實。」薛青余感慨萬分,「也許有些痛苦,就是抹滅不掉的。」
裴明硯明了薛青余說這話意思了,對方在開解他。
薛青余話語一轉,「還有不少人,是真的不少,至少比我預測的要多,書院有一半的人在脫離控制後找了我。」
「他們、找你何事?」
「他們希望能重新在我控制之下。只因原先的人生太過痛苦,我雖控制了他們,卻也給了他們新的人生,給了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薛青余突然笑了下,「我正打算問問天命之子的梅大少希望我怎樣做呢?畢竟我們現今可是合作夥伴,若是處置不當讓梅大少心有芥蒂,可是得不償失啊。」
裴明硯沉默了好一會。
他所受的教育,生存的環境都在教育他,要做自己,爭取自己的權利,無論痛苦快樂皆是人生必經之路,而這些必經之路成就了你,讓你成為了你自己。
可是……有人生性脆弱敏感,承受不了那麼多苦痛,他們要逃避,又何必一定要讓他們醒來呢?逃避痛苦,就真的錯了嗎?
他反問道:「你希望我回答什麼?」
薛青余笑了一聲,這聲笑與他往日風格並不相似,添了幾分疏狂之意,他沒有回答這句話,而是說:「生在夢中,死在夢中。何須醒來,何必醒來。」
裴明硯明了他的意思,「多謝院主開解。」
他回頭看了眼屋內的人,木板所制的門窗牆壁擋不住他有心的窺探,屋內本來睜眼躺在床上的人,此刻已經閉眼進入睡夢中了。
裴明硯鬆了口氣,「看來最大的困擾,倒不是這件事情。」
薛青余察覺到他是真放下了,說起正事,「我正往這邊趕來,玄天門的事……不太簡單。」
裴明硯點頭,「嗯。那我也去會會這一路的『保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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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的兩人確實在裝模作樣對話,只不過這內容卻是——
「我們到底要不要逃啊?」
「主人讓我們看著我們就看著,我們又不干其他事情,這客棧又不是他梅家的,他能住我們就不能住了?」
「噓!你小聲點!那可是梅大少!」
「你懂個屁啊!正因為他是梅大少,我們才能該幹嘛幹嘛,只要別朝他們動手,我保證我們一定不會有事!」
「你怎麼這麼肯定?」
「梅家是什麼人家啊,堂堂正正,要打個人都得列個一二三四五的罪名,生怕冤枉了人,哪會動不動就取人性命。安啦安啦,這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差事。」
「……你這麼說也是,好像確實沒聽說過這梅大少動手傷人的。」
裴明硯早站二人身後了,聽了兩人對話,他伸手一拍其中一人肩膀,壓低聲音說:「聽說我不會傷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