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早上六七點時, 隱約聽見主治大夫進來跟另一位大夫進來交班。聞亭麗含含糊糊回答了幾個問題,一翻身又睡過去了。
再睜眼,已是日上三竿。
聞亭麗在被窩裡伸了個懶腰, 想起昨晚的事,趕忙掀被下床,跑到盥洗室對著鏡子一照,大約是昨晚治療得夠及時的緣故,脖子上的疹子已經消下去一大半。
她輕吁一口氣, 聽見外面有人在低聲說話,原來是陸家的隨從。
她打開門。
「吵到聞小姐了嗎?」
聞亭麗莞爾:「不是,我自己醒來的, 你們昨天一晚上都在這裡嗎?」
「陸小先生擔心夜裡有什麼危險, 讓我們整晚候在聞小姐門外,對了,這是聞小姐的換洗衣裳,昨天實在太晚了,陸小先生怕打攪貴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讓人去貴府取來。」
聞亭麗接過那包衣裳,卻久久沒說話,隨從們只當她拘謹, 笑道:「聞小姐不必拘束, 陸先生一向知禮, 聞小姐又曾幫過陸小先生的大忙,如今聞小姐生急病,陸先生自當萬分用心。」
聞亭麗笑容微滯, 等等, 她不喜歡這個說法, 這一切才不是因為「她幫過陸世澄的大忙」,陸世澄是因為對她——
她細看這兩人的相貌,好像在陸公館看見過他們,但從二人並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護這一點來看,他們顯然不能算是陸世澄的心腹。
不過她還是充滿感激地說:「我什麼都不缺了,兩位大哥快請去休息吧。」
「鄺先生已經派人來接我們的班了,陸小先生這方面從來沒話講。」
聞亭麗佯裝不經意發問:「陸先生對人總是這樣好嗎?」
「那當然。」那人非常健談,他指了指身邊的同伴,「上回我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腸炎,陸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間單獨的病房給他治病,聽說老高的母親擔心兒子,還把老太太從無錫接來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後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細緻有多細緻……別看陸小先生年輕,在為人處世這一方面,陸家上下無有不服氣的。」
聞亭麗望著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隨從,有點笑不出來了。
回屋關上門,聞亭麗一邊換衣裳,一邊暗自琢磨。關於陸世澄待人禮貌周到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時她就已經十分清楚了。
一個有著成熟人格的男子,絕不可能人前人後兩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樣好,在對待自己人時只會更好,因此在聽到隨從那番話時,她並不如何驚訝。
但她心靈深處仍然有點小小的失落,至少,陸世澄的這份用心和周到,並不僅僅只用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從枕頭下面摸出陸世澄昨夜寫給她的那張紙條,紙面已經有些皺了,但紙條上的字跡卻是那樣清晰,陸世澄的表達方式永遠是那樣簡潔有效。
她本該充滿甜蜜,可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他們之間還少了點什麼。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親口對她表白過,這一想,那人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上回我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腸炎,陸小先生也是……」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或許,陸世澄買來她最喜歡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間,不是為了討她歡心,只是為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著性子教導小桃子認字,不是為了取悅她的家人,只是為了酬謝她這段時日不眠不休的照顧。
他照著她的喜好幫她買來這些隨身物品,不是出於某種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專門幫他買過寢衣的份上。
這些想法依次鑽進聞亭麗的腦海。
他對身邊的親信都如此親厚,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會加倍用心,用心到讓她產生誤會的地步。
她不確定陸世澄是否察覺到了兩人相處時那些微妙的暗潮,縱算他察覺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將其歸因於兩人在一個空間裡相處久了產生的錯覺?
事實上,在此之前,兩個人的關係一直處在一個奇怪的狀態,他再三關照她,屢屢對她施以援手,但每當她要往那方面想時,他都會用一種清醒而克制的態度與她拉開距離。
她猜自己對陸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陸家的環境太複雜,才令他不敢輕易對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動地邁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點鐘也沒能等到他來赴約。
他爽約了。
他至今欠她一個解釋。
儘管從後來的事得知,陸世澄的爽約跟他遇險有關,但只要他沒有親口向她解釋清楚緣由,兩人之間便仍像雲山霧罩似的,始終隔著一層什麼,況且那一晚他赴約也不見得是為了情愫的衝動,說不定只是要當面同她把話說清楚呢。
細一想,陸世澄對她的態度明顯發生轉變是在那晚遇險之後。
那一劫,讓他從此把她當作可以託付信賴的人。
她現在心裡很糊塗,他究竟是把她當作恩人在進行特殊關照,還是出於感激才對她產生一種別樣的情感?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她內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愛人,必須臣服於她本身的魅力,欣賞她,迷戀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歡她的優點,也接受她的缺點,但凡兩人的情愫里摻雜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裡就稱不上是愛情。
不行,不能再這樣稀里糊塗地跟陸世澄相處了,她得儘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會在一種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遲今天,她要聽他「親口」說清楚自己對她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個生性灑脫的人,在心裡拿定主意之後,便不再自尋煩惱,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陸世澄,一出去就撞見了鄺志林,鄺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醫生打聽她的病情。
「聞小姐好些了嗎?」鄺志林立即走近。
聞亭麗笑道:「好多了,多謝鄺先生掛懷。」
這時,鄺志林將手裡的食盒交給兩位隨從,打開盒蓋,裡頭裝著兩大籠剛買來的生煎饅頭。
「這是澄少爺給你們買的。」
瞧,陸世澄對自己人果然好得沒話說。再看到那位樂呵呵接過食盒的高姓隨從,聞亭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她在鄺志林的陪伴下到後樓探視陸世澄。
到門口往裡一看,陸世澄坐在床邊的輪椅上,大夫正在為他更換額頭上的白紗布。
「聞小姐來了。」鄺志林含笑敲門。
陸世澄忙朝門口看過來,那位大夫也扭頭說:「唔,聞小姐比昨夜看著好多了。」
聞亭麗笑著走進去,陸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病號服,整個人卻那樣乾淨漂亮,只是短髮未經修剪顯得有點凌亂,幾處傷口也太過觸目驚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臉,意外發現陸世澄也在細緻地端詳她,他儼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轉,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頸上,繼而挪到她的臉上。
出其不意地,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碰了。聞亭麗直視著那兩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鄺志林看在眼裡,微笑著吩咐隨從:「可以把早餐端進來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體退了出去。
聞亭麗在腦海里組織語言,她得用一種極其自然的,不露痕跡的方式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樣會顯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會連她自己也會無地自容。
由於她只顧著低頭思索,短短几步路,走得異常地慢。
陸世澄看在眼裡,心裡有點疑惑,她很少如此無精打采,難道是因為昨晚沒睡好麼。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撐著輪椅的扶手主動站了起來。
他這一起身,聞亭麗便知他的身體狀況好了不少,因為他的身軀很穩,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來就搖搖晃晃。
但她還是下意識上前扶住了他。
「還疼嗎?」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陸世澄本來像是要搖頭的,突然間,又望著她點點頭。
他用另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這裡,還是很疼。
聞亭麗卻因為低著頭沒有看到陸世澄這動作,她正忙著懊悔自己剛才的忘形,在不確定陸世澄的態度之前,兩人這又算是什麼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對面。
這下陸世澄心裡更困惑了,諦視她片刻,最終什麼也沒問,只是把桌上的點心一碟又一碟堆到聞亭麗的手邊。
眼看東西一股腦全被推到自己這邊,聞亭麗繃不住笑起來:「我哪吃得了這樣多?!」
陸世澄卻順勢將那碗冒著熱氣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聞亭麗輕咳一聲說:「昨日突然令人買那麼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為陸先生知道我愛吃那個?陸先生對身邊的每個人都這樣好麼?」
最後兩句話,她的聲音像風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語。
但她相信陸世澄能聽見。
一剎那間,房間裡變得針落可聞。陸世澄本就有啞疾,但此時此刻,他比平日還要安靜許多,安靜到連他身遭的空氣都似凝固住了。
陸世澄的確聽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聞亭麗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
要回答清楚這個問題,陸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迴避,也不容敷衍。
他——應該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對她是怎麼回事吧?不,憑他的那份聰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覺他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腮邊,這使得她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但她倔強地定在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光睹見陸世澄似乎轉頭望著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見陸世澄用一種極其認真的神氣看著她,而後,他正色取出口袋裡的鋼筆。
聞亭麗頓覺渾身的鮮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腦子裡,不只為他沒有迴避她的問題,也為他此刻異常鄭重的表情。
她眼睜睜看著他將筆尖觸上本子,眼睜睜看到黑色的洋墨從筆尖流到白紙上。
她的心已經不能用快和亂來形容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