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剪一把, 沿著衣領的繡線剪開,兩指寬的一張字條露出原貌來。
李舒瑗用手輕輕一蓋,神色立刻恢復正常, 吩咐道,「行了,今日便先到這裡,你們都先退下吧。」
天色將晚,燭火憧憧的影子愈發明顯, 落在桌上昏暗不明。想要看清東西,便頗費眼睛。
眼看年關將近,為了陛下欽定的年宴, 按照規矩所有參宴的官員女眷都要將朝服送至尚宮局中進行修整。
是以尚宮局籌集監察, 將尚服局各司掌事都集中於此,專心查驗這些服飾衣冠。
等到年宴前夕,修補查驗無恙的衣冠便會派人送至參宴的人手中。一來是為了顯示莊重複禮,二來是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以防有人將暗器藏在身上。
華服本就繁複,一套衣服里外幾層地細看, 一整日下來眼花繚亂,腰酸背疼。掌事們本也少做事,更是難捱。
不過眼下既然尚宮大人發了話, 餘下女官們求之不得, 忙放下手中活計, 將衣物封裝在木箱中鎖好。
向李舒瑗行了個禮後,都去尚食局用飯罷了。
李舒瑗心下雖急,手指不斷摩挲著衣料下的字條, 面上卻忍得住。等到所有人都退出了殿門, 又待了一會兒, 才緩緩將紙拿了出來。
這套朝服廣袖長擺,玉帶金鉤,除過摘去佩劍,便是高官位的王侯才能穿戴的。
普天之下,便是蜀中侯與召侯兩人,可享此殊榮。
蜀中侯稱病未至,便只能是召侯的衣冠了。
李舒瑗本是先侯夫人徐氏的手帕交,在閨中時便無話不談。而後徐氏遠嫁,李舒瑗則考入宮闈,成了宮中女官。
幾十年來一再升任,終於做到了尚宮局尚宮的位置。
如今的新帝後宮無主,多數事便由尚宮局代管,掌著鳳印,自是風頭無兩。
李舒瑗剛正不阿的行事風格,一直持續到前些日子,私逃在外一年的宣城公主被抓回都城。
衡沚與她的第一次通信,便也正在這時。
李舒瑗年逾四十而未嫁,自徐氏死後更痛心疾首,便下意識將徐氏這唯一的孩子當做自己的親甥。
衡沚鮮見地來信託她辦事,自是無有不應的。
她出身與尚服局,在尚服局中也有些人脈,便旁敲側擊地將召侯赴都城參加年宴一事告訴了宣城公主,好讓衡沚能見得她一面。
文字間坦誠克制,謹守著禮節。李舒瑗淡淡一笑,卻看出了這少年人心中的情意。
雖說從未見過,李舒瑗大概曉得,衡沚在外的名聲也是放縱不羈。在位一年無甚功績,頂多此次僥倖識破游北侵襲之計,保全了北地安寧。
見字如晤,一封來信,卻改變了她的猜想。
從前都是東鄰女友,年年歲歲一起趕春光,如今子女都已有了心上人,一晃竟這麼多年過去了。
李舒瑗感嘆著,不由地便暗中寬待了這位公主許多。
緣分自然是難以琢磨,誰會想到都城與北地千里之隔,也能令這兩個人走到一起去。
幾行字如折釵股,定是字如其人。簡提了地點時辰,又在末尾拜首敬謝,看得李舒瑗心曠神怡。
又原封不動地見劃開的地方縫補起來,直到夜幕低垂,李舒瑗心中才做好了打算。
中規中矩地見一面有什麼趣。李舒瑗望了望垂空之月,心想人常言小別勝新婚,定是要逼得兩方無所去處,不得不見,方顯得珍貴不是。
這麼想著,字條被她揣進衣懷,是不打算交去公主那處了。
——
年宴的前一日,尚服局一行三人,由司衣帶著,往長升殿而來。
迎恩遠遠迎了人到門口截住,溫聲軟語道,「大人勞苦跑一趟了,殿下久病不虞,寒風刺骨,怕是不能親迎了。」
饒是楊司衣裹著大氅,這長升殿門高地空,風雪裹挾,也吹得人睜不開眼。
她受了李尚宮的命來見公主,自是多問了幾句,「怎會如此,可曾尋御醫看診過了?」
這套朝服乃是李尚宮親自囑咐了為公主所制,只待明日宮宴盛裝。可萬事俱備,公主卻倒下了,闔宮的人都不曾知曉,出了岔子可怎麼是好。
迎恩愁眉苦臉,長嘆了一聲,「御醫看過了,也開了藥。本是個小小風寒,不知是什麼緣由,吃了藥也不曾好,整日昏昏沉沉地。」
阿姀半夢半醒間,感到一陣涼意襲來,渾身到腳都瑟縮著,被子怎麼裹都暖不起來。
眼前的場景來回幻化,忽而是在尚書府中,忽而是在永寧門外。
有崔夫人拿了新春衣來喚她試穿,也有私宅院中雲鯉三人說笑著收拾兔子窩。
林林總總,難分虛實,一切都是病中的混亂。
是閨中某個偷懶小憩的午後,又是騖嶺歸來補足的回籠夢。
阿姀一直追尋,直至覺得渾身冒了汗,也沒有找到自己相見的那個人。
於是愈發急切,從冰窖墜進火爐,又熱得掙開被褥。
天旋地轉的昏暈與酸痛的四肢,紛紛如猛虎撲食襲來,幾廂夾逼之下,阿姀掙扎了回到了現實。
雙眼掙開,頭頂的紗帳兀自轉動,模糊不清。
一股腦爬起來,阿姀腳下發軟,便頃刻跪伏在地上,抱著地下的水盆吐得昏天黑地。
幾日昏睡,水米未進,胃中翻滾上涌,好不容易喝進去的藥汁也嘔了出來,這病更是好不了了。
阿姀眼角殷紅,方才吐時催生的眼淚垂在下巴上,來不及擦拭,雙手撐地大口地喘著粗氣。
凌亂的髮絲隨意垂著,遮住了姣好面容,本英氣的五官耐不住病容,顯得嬌弱了。
耳邊傳來迎恩的話語聲,阿姀此時吐得清醒了,發覺是身處臘月末的長升殿,自己也不明不白地病了半月有餘。
阿姀自己也清楚,受了些凍而已,算不得大病。可就算病去如抽絲,一連半個月都不見好轉,那其中便必有隱情了。
撐著身體起來,阿姀扶著床柱,想著趁人還沒走,趕快到門口去瞧瞧。長升殿本就門可羅雀,放過了這一次,只怕病死都沒人知曉了。
等待一陣眩暈過去,阿姀腳步虛浮地走到了門前。
風雪仍未停。
外面白茫茫地一片,素裹銀妝,覆蓋了青瓦紅牆,刺得阿姀又一陣眼暈。
楊司衣一見公主披頭散髮地出來,身上只著一件單薄寢衣,嚇得趕快將自己的大氅解開,披在了公主身上。
不過一月未見,她竟消瘦得如此了嗎?
在迎恩的呼喊聲中,楊司衣奇怪地想。
眼前的公主下巴尖削,扶著大氅的腕骨也瞧著伶仃乾瘦,倒像是被虐待一般。
阿姀另一手扶著門框,費力地撐著自己,開口才發覺喉間艱澀,聲音似毀壞的琴般喑啞,「勞煩楊司衣,迎恩,快收下。」
說罷,身後兩個典衣各自將冠飾匣子與朝服交給了迎恩。
趁著迎恩回去放東西的空隙,阿姀從懷中掏出一雙金釧來,塞進了楊司衣手中,「楊司衣,求你將我倒在屋後的藥渣,拿出宮去給尚書府的崔夫人瞧瞧。」
聲音壓得很低,楊司衣只在替她攏住大氅時才勉強聽清了她的話。身後的兩個典衣退至廊外,根本無人聽到公主的懇求。
她驚異地望著公主的雙眼。
雖久病纏身,仍清冽得如山野的凍雪。一雙眸子緊緊鎖住她,看得楊司衣心底發慌。
從宮門上鐵鎖的新舊便看得出,這個冬日,在這座鎖住的長升殿中,公主是囚鳥。人在囹圄,分明是「求」字出口,卻仍如厚雪壓不彎的松枝般。
公主的意思……難道有人謀害於她?
楊司衣沉吟,「殿下怎信我?」
阿姀吞咽了一下,緩了緩嗓子火燒火燎的痛,扯出個很淺的笑容,看起來勝券在握,「你曾刻意地將年宴上召侯的消息告知於我,即便你不找崔夫人,對指使你這麼做的人說,也是一樣的。」
不等楊司衣緩過神來,阿姀撫著胸口咳嗽幾聲,又道,「總歸不想我死的人很多,你一定會告知其中一方的,這樣我的目的便達到了。」
金釧纂刻繁複,纏枝的吉祥紋路蜿蜒而上,華貴非凡。畢竟是死物,冰冷地揣進楊司衣手中時,她驚得一抖。
迎恩放好了東西,索性直接抱了棉被來,操心地裹在阿姀身上從,還兀自念叨著,「天寒地凍,公主尚未好全,怎能這麼出來呢!」
阿姀退後了幾步,與楊司衣分開些距離。
那金釧收攏進她的廣袖中藏好,憑誰都無知無覺。彼此的目光中都多了些心領神會,這樁交易,算是阿姀賭贏了。
片刻,楊司衣躬身行了一禮,「臣告退,明日一早,來替殿下梳妝。」
待一行三人消失在宮門口後,望著那扇宮門重新落鎖,迎恩也轉身扣住了殿門。
她心中是有氣的。
公主病中這些時日,不說有什麼好飯好菜了,素得老鼠都不偷,人又怎能養得好?宮裡的人確實看碟下菜,陛下只說一句要公主反省,便四處剋扣縮減。
堂堂一國公主,過得縮衣節食也便罷了,還要受侍從們的嘲諷冷眼。
「舊朝的公主,還想受舊朝的優待嗎?即便是在舊朝,也沒見殿下多受待見啊。」
氣得迎恩每每想捋起袖子同那些黃門干一架,可她的這位殿下,自己倒是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
公主整個人縮在棉被裡,靜靜地望著地上的藥罐子。
眼中不悲不喜,如視死物般漠然。
「迎恩。」她喚,「從今日起,不必再煎藥了。」
不必?
(本章完)
作者說:有人看到我的讀者老婆們嗎?(癲狂)(跑來跑去)去哪裡了?(揪住衣領)說啊是不是你騙走了!(狠狠盯著)什麼?你沒有?(呆滯)那是誰拐走了我的讀者老婆們!是誰!是誰!是不是門口攤煎餅的!(繼續奔跑)(分裂)(冷靜下來)(放麵糊)(打蛋抹勻)(撒蔥花)(放肉腸)(放餜子)(捲起來切兩段)(迭好裝進紙袋)(遞給讀者老婆)(老婆說是便衣水平)(大哭)(癲狂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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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的話:要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