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臂膀從身前穿過, 五指張開,急促地拍在阿姀的後背上。
一下又一下,悶悶地響。
另一隻死死箍住她的後頸, 將人擁進懷裡,幾乎連呼吸都壓制住了,悲戚地哭著,「你受苦了我的兒啊!在外面這麼許久風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還黑黃黑黃的!一看就在林子裡被狼追在街上被人欺啊!可憐你從小爹不疼娘不愛不然好好一個公主不至於到現在被鎖在這裡受苦啊!哎呀我的寶貝啊你……」
阿姀被勒得面紅耳赤,掙扎著敲在老婦人的胳膊上, 碎發蒙了一臉,咬著牙打斷,「過了……過了, 唔咳咳咳咳。」
崔夫人哭聲一止, 立刻鬆了力道,「這就過了嗎?」
得了自由的阿姀當即彎下腰,拼命地喘著粗氣,還因呼吸不暢而用力咳嗽著。
崔夫人趕快俯下身,這回倒是輕輕地撫了撫阿姀的後背, 「阿姀啊,你可沒事吧?」
跟在崔夫人身後而來的,一群烏泱泱抬著膽子來的家丁, 陸陸續進了院中, 將準備好的嫁妝全都擺放在石板路上, 遠遠望去紅綢似的,奪目得很。
迎恩是不敢打擾崔夫人抱著公主哭,站在床前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的, 彆扭地捏著指頭。
那陣憋悶的窒息終於散去之後, 阿姀直起身來, 手腳綿軟脫力,眼前還是一陣暈眩,「無礙無礙,坐吧。」
側著身退後,讓出兩個圓凳來,阿姀便也支撐不住,摔坐在了凳子上。大約是風寒未愈,放在情緒起伏這麼一折騰,阿姀又感到渾身酸疼了起來,頭也昏昏沉沉。
迎恩像是忽然找到事做一般,匆匆披了件衣服便要往外跑,「迎恩這便去給二位奉茶。」
崔夫人方坐下,連連看著這眼睛通紅的姑娘一眼,就見她被阿姀拽住了手腕。
「上哪兒去,還發燒了,快回去躺著。」
崔夫人欣慰地點點頭,不自覺露出點笑意來。
果然,還是那個知道疼人的好崽子,在外頭這一年多沒長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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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伸手去抓崔夫人的手,笑了笑,「崔姨,許久不見了,一切可都還好?」
溫暖的觸覺覆蓋上了崔夫人冰冷的十指,風塵僕僕的寒意與對阿姀處境的膽戰心驚,似乎頓時消散了。
上了年紀的人似乎總是多愁的,崔夫人驀地熱了眼,心疼起來,「我都好,只是又怕得不到你的消息,又怕得到你的消息。」
方才是作戲給外頭監視的人看,這下閉了門隔了人,卻是實實在在地難過起來了。
她一手將阿姀撫養長大,從來視作親生女兒般疼愛,自被送來尚書府便不曾與她分離過。與其說是阿姀捨不得與她分離,倒不如說是自己熬不住一眼望不到頭的寡,需要這個孩子成為寄託。
如今再見到她,只覺得選了什麼路都好,只要人平安,一切都是好的。
阿姀安撫地抱著她的肩膀,柔聲說,「如今可不是見到了,我好好的呢。」聞到崔夫人身上那熟悉的梔子香味,也覺得心頭髮澀。
逃出宮確實是腦門一熱便做出的決定,那時阿姀身邊先後死了陳昭瑛和小侍女,在宮中依然是孤立無援,只剩下崔夫人這一個親人了。
新帝未滿孝期便匆匆繼位,將沈琮和陳昭瑛來不及下葬的靈柩放進宮中的佛堂,阿姀被迫日日跪於此處反省她根本沒犯過的錯。
沈琢心情好了便來貶低她一番,直言道,你看到了吧,便是你先克皇嗣又克父母,不然我皇兄夫妻,怎麼都壯年崩逝呢。還不如尋個仇敵嫁去,剋死了算完,下了黃泉你也好跟長輩們交代。
阿姀那時年紀小,根本沒有完全忽視這些惡言的能力,眼淚便不甘地落在蒲團上,由淺及深,暈濕了一大塊。
沈琢如此,不過是心中憤恨不平罷了。
他年幼時便爭強好勝,但能力遠不及沈琮。人又混,武安帝每每見了這個幼子便要大加訓斥。
何況是個繼後所出,並不受武安帝所愛,出生便沒了母親。加之沈琮身為兄長也不友愛,時常嘲諷於他。
多番打壓之下,沈琢像一顆不曾修剪的樹,長得越來越歪七扭八。
他曾經的髮妻,便是因為看透了他執拗狂熱地追求權力,仇視所有人,無可救藥,才怒而和離,乾脆青燈古佛,再不相見。
然而沈琢並未就此作罷,反而愈演愈烈,更有種天下人皆負他的憤恨。
所以他恨武安帝,更恨沈琮,與他有關的一切他都恨。他恨得弒君殺兄,恨得逼死陳昭瑛。
若不是這個宣城公主是武安帝親封,又是如今唯一的皇嗣,怕殺之失去了朝中上下的擁護,阿姀也早成了他刀下之鬼。
整個宮苑,前朝後宮,處處有人諫言於他,處處有人管束,即便做了皇帝也不順心。只有金峰和薛平願意奉承他、恭維他,願意一切順著他的心意。
所以沈琢樂得做個昏君罷了,反正沈氏也沒有子嗣了,還能推翻了他,讓個黃毛丫頭上位不成?
照此邏輯猜測下去,沈琢這樣折磨阿姀,也並非空穴來風。殺不掉,也一定不能讓她好過。
所以即便阿姀逃出了宮,一年內也再無人上奏和親之事,無人贊同一個帝王這樣胡鬧。
原本選定的,甚至是那個年過半百的老游北王,還是對方不願,覺得荒唐,才定為了自己的兒子忽歸。
沈琢是因為這些年愈發懶怠荒淫,維繫君臣關係尚且不易,又因蔣尚書是國之肱骨,才並未對崔夫人加以責難。
但這番祥和畢竟是僥倖,阿姀望著崔夫人眼角的紋路與憔悴的面容,心中覺得後怕。
可另一種愈演愈烈的念頭,卻猛地躥了出來。
「崔姨,我在宮中難脫身,但有件事需要求您幫忙。」阿姀正色,說起了正事。
崔夫人自然對她無所不應的。
「您大約也聽聞了,我是在恪州被金吾衛發現的。」阿姀走過去將銚子裡的水端來,整整齊齊續了三杯,還沒忘記躺著的迎恩,遞了一杯在炕桌上,又走回來坐下,「我走前,恪州仍與游北交戰,可前段時間卻聽聞到年宴時,陛下要命召侯入都赴宴,可有此事?」
崔夫人皺眉想了一想,那熱湯蒸騰之氣在二人之間幽微升空,好半晌才道,「似乎是有這麼回事,今年年宴籌備得早,前些時候宮中來給我遞帖子,女官也說及了此事。」
阿姀一下子揪住了話頭,「是哪裡的女官?」
崔夫人便說,是尚宮大人身邊來的。尚宮局向來是負責女眷宮闈宴飲時諸事的。
尚宮局,阿姀無意識地握著杯子在桌上打轉,又是尚宮局。
這消息的源頭,也是從尚服局的女官傳到長升殿的。
可是尚宮局向來只管宮苑內事,無緣無故,為何要將話頭穿到她耳朵里呢。
阿姀翻來覆去,想不明白。
崔夫人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關心起朝廷戰事來了,於是略有些不滿地將阿姀打斷,「你先為自己操操心才是正事,真的準備嫁到游北那荒蕪之地去嗎?」眼中一片擔憂,語罷嘆了嘆,「那你我可就再也見不得面了。」
「不會的。」阿姀眼眸明亮,似水洗過的澈淨,堅定地道,「我與游北王子有些舊交情,他也明說了不會強迫我嫁。我既不喜他,他也無意攪亂我,當然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地成全我那皇叔的好事。」
崔夫人欣慰地點點頭,倒是比一年多前在宮中逆來順受時,長骨氣了許多。
她一向主張大千世間,要看盡了人才得成長。從前懷乘白離開都城去遊歷時,崔夫人便想讓他帶著阿姀一起走。可想來想去,她終究年紀還小,便不得不作罷。
後來得知她逃出都城,又驚又怕,冷靜下來一想,也算是好事。自己不捨得放的手,算是阿姀自己掙脫開,出去見見世情百態也好。
如今可見她的理論果然是不錯的。
崔夫人心中順帶著夸完自己,又總覺得哪裡不對,什麼話頭沒抓住,嘶,又想了想。
老半天,終於尋摸出來,定定盯著阿姀一雙杏眼,「你老實說,是不是看上哪家郎君了?」
是呢,怪不得她方才說,游北王子不願攪亂她,這話便聽著奇怪,與前頭半句更是毫不相干。
拒了一樁婚事的藉口,是不願攪亂,那麼這句未盡的話,也只能是另一樁婚事了?
阿姀絲毫沒察覺自己方才說漏嘴了什麼,被這突如其來的敏銳問得瞠目結舌,遲鈍地「啊」了一聲。
這表情一看,崔夫人更是確定了,伸出手指戳了戳阿姀的額頭,幾分責怪的意味,「還想蒙我?你才走了多少路,我又過了多少橋呢!」
阿姀面上一熱,有些羞赧地垂了垂眼。
「說,是什麼人,可別讓人騙了去。」
總歸是慈愛之心,怕她識人不清,陷了泥坑。
阿姀朱唇一抿,折磨了半晌,卻是話難出口。
又做足了準備,攥緊了拳,才難為情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他,他姓衡,單字為沚,水中沚的那個字。」
情竇初開,不都是這個樣嘛。
崔夫人心中覺得好笑,卻沒戳破,倒要好好問問是誰能輕易將公主拐去。
「家在何處,家中幾口,以何謀生,曾婚配否?」一連串的問題隨即而出,「今歲幾何,貌相如何?」
阿姀長嘆了口氣,「便容我一個一個答來可好?」於是便還真從頭開始的答起,「他是恪州人士,今歲廿一,父母都過世了。」
「慢著!」
崔夫人抬手打斷,「恪州人士?年歲廿一?你又進來便問年宴宴請那恪州召侯一事……」
阿姀認命地閉了閉眼,這洞察秋毫的才華,不去公堂某個職做個通判,實在是蒼天無眼。
崔夫人瞭然地點點頭,「那新任的召侯便是去歲滿了弱冠方才繼位,還進都見了陛下的。」
「真是怪不得啊。」百感交集下,崔夫人又搖了搖頭。
難道是不滿意?
阿姀心想。
(本章完)
作者說:遠在恪州的衡沚連打了兩個噴嚏,沉甸甸地想,一定是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