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平臨二年冬至, 游北軍忽然退兵。
樓關高牆之上,莊肅黑瓦之下,立著遠眺的主帥, 這恪州三道的領主。
僵持了兩月,仗著樓高牆堅,硬是沒叫游北人破過城門,連逼近都不曾有。
營中結算清點,死傷數千, 加上林林總總毀壞的兵器、軍備,少說要搭進去一百六十兩。
衡沚親自盤算了一遍,引得營中連連咋舌。
算術對衡沚不算難事, 盤帳更需要的細心耐力與技巧。從前阿姀也會看很多, 幫著她看得久了,算是長進了些。
這些錢,利用學堂方面要挾那些商戶所得,將將填補了。
餘下的撫恤,包括死傷士兵家中免去的賦稅與子女讀書, 一應都得由衡沚來掏了。
算著這些,他頭疼地皺著眉。
雪已經停了兩日,仍厚重地覆蓋在目光所及的一切之上。天地間變得寂靜無聲, 惟余土地之上, 泥與血水交互, 髒得驚心動魄,才昭示著曾經激烈的守城之戰。
雙方交戰,死傷自然在彼此各自眼中都是英魂, 都是熱血。
戰爭之殘酷, 比起北地積雪不化的隆冬, 並沒好到哪兒去。生者痛仇者快,得利的只剩都城那遙遙一尊,皇宮之中,可曾炭火溫暖?
衡沚諷刺地撩撩嘴角,半晌笑不出來。
新帝的籌謀,與他看來早就一清二楚。他欲於游北求和,便不會對邊關施捨一點點銀兩。恪州原州,本是一概而論,只是原州更遠,受難也是恪州在前罷了。
沒有錢,便無以為繼,身後也不會有援兵。但凡游北人準備充足,這次不僅僅是騷擾纏鬥,那便是困獸之鬥,遲早要潰敗的。
即便在孟秉等將領眼中,這樣的話是不戰而屈,可衡沚是主帥,也須冷靜地思考一切後果。
包括將士死盡,最壞的下場。
屆時戰死容易,可身後這幾十座城池的百姓,又該倚靠誰活著呢?
不久前的這一出反空城計,雖說中途有後方疫病的意外,但總得來說十分奏效。游北軍收到消息後大亂陣腳,尚給了樓關一襲帶兵前壓的機會。
游北人的原本的計劃,是先鑿空後方,再安插眼線奇襲城西,架空樓關城門,好一擊即潰。
衡沚讀了十幾年兵書,又豈非看不透這一點。
安排一小隊人去擊游北糧草,本是對於這些計策的反其道行之之策,鑿空後方的成本,甚至對於樓關來說更低些。
沒了糧草,加上隆冬冷冽,游北退兵是遲早之事。
只是宣城公主被擒,新帝將旨意鋪得天下人盡皆知。早與游北有意和親一事也有了籌碼,游北自然自覺退兵,比被迫更早。
饒是如此,衡沚難掩心中怒火,還是命人燒了糧草。
於是才有了眼下的局勢。
「總督。」樓關營工曹在身後奏報,「經屬下等勘察,城牆尚堅固,僅有五六處缺口,填補之後便不須再為此擔心。另外,兵器的耗損,也由樓關公堂查出,部分質量低劣,是……」
話語意有所指地停在此處,工曹竟有些不敢言。
「直說。」衡沚未動,冷冷吐出二字,白氣頓時氤氳而出,迅速湮滅在空中。
「是。」
工曹心中一駭,聽聞這位召侯向來親自披甲上陣,周身兇殺之氣,仿佛能令人聞得到血腥味。他乃是文臣,哪裡見過此等場面。
加之即將奏報的,又不是什麼光彩之事,難免雙腿軟了軟。
「這批低劣兵器,是上一任營造在職時督辦的,從中拿了不少回扣。但又曾為先召侯獻上美姬,所以仗勢妄為,不曾有人敢道破檢舉。」
眼見著衡沚的冷肅之氣更甚,馬上就要發火的樣子,又乖覺地添了一句,「總督恕罪。」
當下卻沒見著這位做什麼處置,等到幾日後,召侯折返恪州,榜文張貼在城門口,他才後怕地咽了咽。
那字跡黑白分明,寫的是軍法處置四個大字,卻是先抄了家,連同子女婚娶所花費與鋪面田產一應查抄。另令一切包庇縱容著者全都抄家。
衡沚最明白什麼對於這些貪墨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一定是錢。而他也正好需要,何樂而不為。即便上刑進大牢,哪有分文不剩的痛楚更多呢。
這些錢留在樓關,還能貼補些軍費。
省得再從衡沚自己的腰包往外掏,本就不多的資產也岌岌可危。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衡沚心想。
正在他想不到到底用什麼由頭進京一趟,順便能去看看阿姀時,年前一道聖旨到了恪州。
正合他意。
——
住進陳昭瑛的寢殿之後,阿姀成了整個後宮中嬪妃的眼中釘。
快到春節了,闔宮中都沒什麼事,淨是縮在後花園的暖閣中說是非。
游北王子返程前最後一次進宮,是在新帝滿意的目光下來探望宣城公主的。
許久不曾按照皇宮的規矩穿戴,首飾墜得阿姀頸子酸疼。
迎恩向姑姑們學了許多漂亮的新花樣,日日逮著她梳妝,迅速掌握了這項技巧。
阿姀無奈,再三解釋了是叫她做近身女官做話語耳目的,迎恩卻毫不在意,只說有空便做了,反正住得近。
「造化弄人啊。」
天色陰惻惻的,林木盡凋,兩人並肩行在宮中的石子小路上,半晌了,這位王子才憋出來一句。
阿姀輕笑,停下步子,盯著他那灰藍的眸子,「怎麼,在此傷春悲秋起來了?在路上時人多眼雜,還沒來得及問,你妹妹如何了?」
少年正值生長之歲,一段時間不見,人便如小樹般拔高了許多。
忽歸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更是不自在,「她挺好的,沒受什麼傷,多虧娘子……不,殿下捨身相救。」
得到父王的命令之後,忽歸便立刻動身追趕顧守淳一行人,在進平州之前,緊趕慢趕地追上了他們。
得到了新帝的默許,通關都容易了許多。
只是馬車簾一掀開,他卻瞪大了眼,不可置信,「怎麼,是你?」
恪州城中相救的女掌柜,竟然是久聞未見的宣城公主!
忽歸被這巧合攪得難以捋順神思,就這麼一直愁雲慘澹地到了都城,兩人也不曾將這巧合細細道來。
可這位崔娘子,分明是有夫婿的,且又大他三歲有餘,怎麼都不合適。
若是讓羅婭知道了,定當要鬧一場才是。
「崔娘子,我還是如此稱你吧。」忽歸抿了抿唇,一副終於下定決心的樣子,「在恪州時我見那位公子來救你,你們站在一起宛若璧人,十分登對。雖不知為何你被抓回這裡來,但瞧你這些天的樣子,一定很不情願。」
說到這裡,忽歸試探地看了看她,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之後,才繼續道,「而我也並無成婚之意,所以,如果你也不願,我可以與你逢場作戲。」
阿姀有些意外,但沒輕易地應下。
說實話,從前對忽歸羅婭兄妹倆人只是有些懷疑。在平州相遇之後,真的確定了他的身份後,心下也不禁精打細算了起來。
忽歸是游北的王子,是恪州的敵人,也是她的敵人。
若是所猜不錯,平州的諶覽與外敵私通對恪州下手,主謀也有游北王一份。雖說禍不及子女,但阿姀也很難將這段時間恪州與樓關所有的苦難視而不見。
她頓了頓,輕巧地將這話頭避開,「是不太情願,王子今日出宮後也要返程,可是真的一個相識都沒有了。」
忽歸察覺了她的疏離,也怪道自己太著急了。
他既不愛戰場,也不想與阿姀聯姻。若是換個形勢換個人,他或許也就順從地聽了父王的吩咐。
忽歸性純,對於有著救命之恩的恩人,難做出恩將仇報的事。
「興許我的話太過冒犯,娘子不能輕易相信,但我的心是誠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骨雕來,還系了墜子,在不精於工藝的游北,一看就是罕物。「這是我母妃在時送給我的,可號令我家翁部族,我將它押給你,等你想好了,可隨時去信游北,崇皇不會阻攔你我通信的!」
等到他告辭,阿姀還恍在夢中,陷在自己矛盾的思緒無法自拔。
冷風吹得她眼角酸澀,反應過來時,身邊人換了迎恩,那核桃大小的骨雕,還在自己的手中。
「殿下,當心風冷。」迎恩帶了件大氅,披在阿姀肩上,她的鼻尖耳尖都凍得發紅。
「哈。」阿姀笑了聲,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方才離去的王子,「話里話外都是要立刻劃清界限的樣子,我的名聲當真這樣不堪啊,跟避債主似的。」
迎恩沒聽到他們的對話,只當是公主被奚落了,在自嘲,不免有些心疼,「哪裡,一定是那游北王子沒見過什麼世面,我看配不上殿下。」
「不過也正好。」阿姀像是沒聽見一般,朱唇張張合合,兀自喃喃,「不過也算好事,游北那地方,他們自己都不願意待,我才不想去。」
身後傳來些許腳步聲,輕蔑地笑了兩聲,雖然聲音低,也迅速被阿姀捕捉到了,於是回身看去。
面前的公主身形高挑,面容姣好,比春風綠柳更甚英姿幾分。雙眼一抬,平白添了幾分壓迫的威嚴。
小金氏見著她不由一愣,不由自主斂了些笑意,又迅速調整過來,「我當是誰,原來是我們野性難消的公主殿下啊,難怪私會外男還在宮中,絲毫不避著人呢。」
阿姀微微俯視著小金氏,大冬天的她也不知拿個團扇扇什麼風,像腦子不太靈光。
「金美人早起猛了?說話這樣不懂規矩,竟敢冒犯本宮。」
分了宮室之後,公主便要按照規矩自稱了。
阿姀微微眯了眯眼,不太懂她怎麼敢撒野,於是耍起嘴皮子功夫來。
禍國殃民的金家麼,這不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