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
褚晴方孤身騎馬, 從母親的墳塋前往回趕。
參軍府四周,州府已經駐兵把守,前前後後嚴嚴實實, 早就沒有褚惠進出的餘地了。
所以他看似自願,實則自己要臉給自己遞了台階,將權柄全部上交。以一個悲戚鰥夫的名頭,日日留在府中消磨時光。
這也只能騙騙旁人了。
想起這一出,褚晴方便冷笑一聲。
母親遇刺那日, 她是如何驚魂未定地逃命,若不是途遇衡沚與阿姀,她會與母親一同死在廣元寺中了。
此後苦思了數日, 想不明白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竟遭致命的追殺。
直到從召侯私宅回到家的第二日夜裡,不知下落的蔣旭,忽然出現在了冷清的靈堂里。
弔唁的人不會在府中過夜,為了保障大家的精神頭,褚晴方也吩咐了要輪換守夜休息。
就在一班人剛剛得了令, 全都回去換班的交替空隙里,著一身喪服的蔣旭就從窗外翻了進來。
用刀穿過窗欞縫隙頂開合頁時,褚晴方就已經發覺了。好在靈前只有她和侍女, 連日來的驚嚇使褚晴方對待莫名的聲響及其敏銳。
她捏著袖中的匕首, 靜靜地盯在響動的那處。
人還在攀在窗台處, 聲音便已低低地傳來。
「小姐,是我。」
褚晴方一驚,立刻收起匕首, 起身向窗邊跑去。
蔣旭是欽州蔣家的家臣, 自小習武, 身手也算不錯。只是他的職責在守,並不在械鬥,碰到邶堂那些專職取人性命的殺手,難免落了下風。
蔣旭逃出來時,身有數個刀口,手臂也被折斷,別說提刀,動一動都錐心地痛。
人昏過去之前,還在悲愴地想,這輩子的使命,終究沒有做到。
褚夫人出嫁前,蔣旭便是她的守衛。她的父親送嫁時,只殷切囑咐了自己一句話,一定要好好保護小姐。
這一路兜兜轉轉,從都城到恪州,見褚惠這些年對待她們母女二人的態度,想來自己也算是對得起蔣家老爺。
屆時褚夫人再送褚晴方出嫁,這一生,便算是無虞到頭了。
可沒想到的是,只是因為一次偶然的發現,還是打破了這份唾手可得的安寧。
就在春宴之後不久,一日,褚夫人忽然召蔣旭入了後宅。
蔣旭心中還嘀咕,夫人今日怎麼會一改恪守的規矩,讓他到後宅相見呢。
等真的見到了褚夫人,他才知道事情或許並不如他想的那麼簡單。
褚夫人神色嚴峻,雖面上看不出什麼失態,可長袖下的手已然不可避免地顫抖了起來。
「夫人召我,可是有事?」
見到蔣旭之後,褚夫人明顯放鬆了下來,趕快閉緊了門窗。
蔣旭見她前前後後地動作,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
「我……我不該。」話說出口,是她自己都未曾想過的顫抖,「我看到了不該看的。」
驚詫地抬頭,蔣旭見夫人眼中泛紅,頓覺不妙,難道是褚惠與人私通,被夫人發現了嗎?
又趕快把這個念頭拋出腦海,褚惠要是不忠,只怕早就做了,何苦等了二十年現在才不忠呢。
見褚夫人的情緒似有崩塌之相,蔣旭趕快扶她坐下,又退後了幾步隔開些具體,耐下心來細細詢問,「夫人別著急,細細說來,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沒想到褚夫人更加激動起來,幾乎帶上了哭腔,「不能了!不能了,再也沒有辦法了,我了解他,要是他所為,一定不會放過所有知情的人……」
又斷斷續續地說,怪不得,怪不得總是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卻找不到源頭。
怪不得召侯夫婦刻意來花圃中尋。
一切都有因有果。
那日的最後,蔣旭也未聽懂褚夫人語氣里的「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褚夫人囑咐他,夜裡趁著沒人,卻看看李子樹下的東西。
蔣旭趁夜去了,刀子劃開那層土,便聞到一股腥臭詭異的香味。
還有些黏著血的腐骨,隱隱約約在烏黑的土中泛著白色。
這些,全都是用來傳信的活物屍體。
傳過一次,就殺了埋起來,再用厚重的香料幫助屍體快速腐爛。
而官府有自己傳信的驛站,是不會這樣殺掉信鴿信鷹的。
蔣旭深深皺著眉,用刀子劃著名那些混著泥土的屍骨。
有尚未分解的羽毛,長羽斷羽,形狀與色澤都不盡相同。
再往下,甚至還有魚刺。
樹離小路很遠,又靠在牆根前,前面是一片軟泥,下過雨踩上去會沾在鞋子一圈,所以一般人不會走到這裡。
不能為尋常驛站所傳的信,那自然就是常理所不許的事了。
這偌大的參軍府中,怎麼會有人做這樣的事呢。
蔣旭想不通,且眼下也沒有給他想通的機會。
他掏出一塊布巾,將禽骨與魚骨,還有混雜著香料的土都擓了一些出來,仔細包裹好,便填平了坑抹去了腳印,趕快離開了李子樹。
不想黃雀在後,這些舉動,讓藏在院門後的賀涌看了個原原本本。
賀涌漏夜進了褚惠的書房,將事情悄悄告訴了褚惠。
「他若是知道了,雪抒也一定知道了。」褚惠將手中的書,撂在桌面上,摸不透情緒,「真是棘手啊。」
賀涌拿捏不定,只好再問,「主子的意思是?」
只見褚惠頃刻間露出了愁苦難當的模樣來,緊緊攥著拳,似是在做什麼沉痛的決定。
「夫妻本是,同林鳥啊。」
在夜裡,這句話哀戚又薄涼,如幽微燭火,飄忽難定。
「屬下知道了。」賀涌看了看他,沉默地退下了。
世上無人是重如千鈞的,最重的,永遠只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即便是褚惠,也是一樣。
「即便是動手了,也別告訴我。」
褚惠沒有回頭,在賀涌打開門時,忽然說道。
再問一次,褚惠都生怕自己心軟下來,要放過蔣雪抒了。
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怎會一點情意都沒有呢。
可是為了老師,為了自己,為了從不公平的世道,情愛顯得太蒼白漂浮了。
吳起殺妻,以不明與齊。
為了明己不與崇,不與沈氏一族,做吳起,也是名垂千古的佳話吧。
他褚惠的名字,必將在誅滅聽信讒言,新小人遠賢臣的沈氏之後,為人人傳唱。
想到這裡,褚惠的心便如火燒一般滾燙起來。
褚夫人第一個考慮的,是褚晴方的今後。
同床共枕的這些年裡,她也大約知道,褚惠一直是鬱郁不得志的那個人。
自從他的老師秋淵下獄慘死,國舅金峰趁勢上位,連帶著褚惠大好前程也葬送於此。
若非如此,那時的召侯衡啟進京延請多次,褚惠心高氣傲,是不會答應屈居武將之後的。
秋淵病死於獄中前夜,語重心長地對褚惠說,「老師只能陪你到這裡了,人各有命,天意不可違。」
又說,惠澤年輕,當存不阿之志氣,也要學會審時度勢,以待將來。
褚惠一時走了岔路,心中只記得他如何被金峰欺辱,如何被沈琮斥得豬狗不如。
還以為秋淵的話,是在告誡他一定不要忘了報仇雪恨。
於是這一記,便從青蔥少年!記到了如今垂垂老矣。
正因為是夫妻之間,褚夫人對褚惠心中不滿之意了解更深。
積年之餘恨,怎會一時轉移?
從前聽聞,先召侯夫人徐氏與召侯夫妻離心,年年在廣元寺中為世子存銀,不管此後如何,總有傍身。
褚夫人思慮一夜,最終決定效仿,將自己的嫁妝全部折擋成便於攜帶的金銀契據,一應交給了方丈。
也就在這天,她遇到了衡沚車馬,趁機讓蔣旭把褚晴方的安危,萬般哀求託付給衡沚。
只是她沒想到,褚惠下手會這麼快,這麼絕。
死去的那一瞬,雙眼還不可置信地睜著。
蔣旭將這一切,原原本本地在褚夫人的靈前,告訴了褚晴方。
褚晴方幾乎立刻就將賀涌和自己的父親想到了一起。
這個令她心驚膽寒的質疑,直到見到阿姀的那日起,才算是一根生鏽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了心中。
今日急歸,倒要看看這個不忠不義的父親,還要生出些什麼事端來。
「小姐!」褚夫人的侍女蔣姑姑在她死後,得到褚晴方的授意,統管了整個後宅。
在這個家中,她第一次使了手腕,冷下心腸,將所有忠於父親的下人全部換掉。
「您可算回來了,參軍大人說身子不爽,要請大夫來呢。」
褚晴方風塵僕僕,連衣上塵都沒來得及拂去,「好啊,你直接去西街的杏雲堂,找吳掌柜帶大夫來。」
「我倒要看看,他生的什麼病。」
越步入院中,褚晴方眼中的恨意越深一分。
直至幾個健壯的府兵尾隨她身後,她一腳將書房的門踹開。
「哦?是晴方來了,哈哈哈。」褚惠從床上支撐起來,滿臉虛弱,仍偽裝著和善的微笑。
一如他疼愛自己的過去十七年。
就仿佛他真的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一般。
可褚晴方知道,這全都是假的。
行至褚惠身前,褚晴方站住,冷冷地盯著他,抬著的指縫間,夾著一張潮濕的紙條。
「不是病得快死了嗎,還能吩咐人偷偷在送來粥底放紙條,父親大人,裝得可真像啊。」
褚惠見狀,索性不再裝下去,翻身做起來,結跏趺坐,卻從無佛的慈悲。
「則則。」褚惠親昵地喊著她的乳名,放軟了語氣,「爹爹想你啊。」
這一切落在褚晴方眼中,就如同盤踞起來吐著信子,隨時準備殺她於無形毒蛇一般。
「是嗎。」褚晴方笑起來,話語卻是冬寒般刺骨,「我也很想母親啊。」
既是父女,表里不一也當然是一模一樣了。
褚惠的笑容沉下去。
(本章完)
作者說:渣男,去死
阿姀:同意
褚晴方: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