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著尊老愛幼的想法, 阿姀見窗口的人影消失之後,便與儀仗管事說了一聲,在原地等著小姑娘下來拿她的額飾。
站在廊下, 正好避開了今日有些刺眼的日頭,阿姀微微抬頭,審視一二這家驛站。
瞧那小姑娘的穿戴,以及這額飾的紋樣……阿姀指尖緩緩摩挲著銀子的刻紋,似乎還能感受到豪放的工藝。
他們一行並不是漢人, 以最近城中的態勢來看,像是胡商。
這家驛站,也正好是州府司禮擬定的接待場所。
自從衡沚病癒之後, 沒幾天就公務纏身, 大事小事全都砸在他身上。秦勝光在他受傷時幫著處理公事太久,理應得了一個長公休,已然從公堂搬回家去住了。
褚惠以自己喪妻心力交瘁為由,推辭了一切公務,仿佛就是誠心看著衡沚從上忙到下似的。
也許褚惠對於自己身份的暴露, 也已經心中有數。他那黑衣人手下遲遲不回,又音訊全無。他將自己調度州府的憑印上交至衡沚手中,他也沒說什麼, 便收下了。
彼此之間心中都有一桿秤和一面明鏡, 只是現在並不想挑明罷了。
是以司禮將選定的驛站、宴請的場所寫成文書上報來讓衡沚批准, 阿姀甚至當時就在一旁。
只是胡商也分許多不同的來源,迄今為止能夠與大崇友好經商的,不過六七個小國。一大半都能很明顯地與大崇漢人區分開來。
很快, 小姑娘便跟在一個少年身後, 一起迎著阿姀而來。
之所以說是少年, 是因為他的臉頰都是圓潤飽滿的,眼中也澄澈一片,完全沒有塵世的氣息。
就像是……像是從前在霧嶺跑馬時,草葉被風吹動的那樣自由。
更廣闊一點,便是草原。
即便沒去過草原,看到這兄妹般的兩人,便能感受到了。
等等,草原?
阿姀忽然被自己腦海中冒出的這個念頭驚到,如果是草原,那就只有游北這一處可能了。
游北與大崇十年無互市,如果這裡出現了游北人就意味著……
「姐姐,姐姐!」羅婭叫了好幾聲,才將阿姀游離的神思喚了回來。
跟著她的正是兄長忽歸,他握著妹妹的手,禮貌地對阿姀說,「娘子,抱歉砸到你了,多謝你收著我家小姐的額飾。」
阿姀一怔,趕快將東西還給人家,「不妨事,不妨事。」
羅婭笑眯眯地接過來,問道,「原來漢人的女子,都如姐姐這樣漂亮的呀!」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阿姀儘是輕快,「這趟果然沒白來!」
「不得無禮。」忽歸神情一滯,生怕她接下來說錯了話,低斥一聲打斷羅婭,又以漢人之禮,拱手溫言,「實在對不住娘子,我家小姐年紀小說話沒分寸,希望沒冒犯了您。」
這少年倒是奇怪。
阿姀尷尬地笑笑,又沒說什麼過分的話,何來冒犯之說。即便大崇風俗要比胡地保守許多,也不至於被誇獎一句漂亮就是冒犯了。
不過他確實是禮節周全的人,小小年紀這樣穩重,也很是難得。
「我是隨我家老闆來大崇做生意的,不敢疏忽小姐的安全離開客棧太久。若有下次,定當以宴答謝娘子,今日便先告辭了。」
忽歸一瞧,便覺得阿姀氣質不同,身份定然不凡。
又見她方才打量自己,想來是個聰明的人,不好打太多交道,便帶著羅婭匆匆行了禮離去。
羅婭一邊被哥哥拽著,一邊回頭對阿姀說道,「漂亮姐姐,我們下次再見啦!」
阿姀被這一套道歉告辭說得雲裡霧裡,人待在原地許久也沒想出這兩個人到底哪裡不對。
可前頭的吉時不能再耽擱了,即便是心中懷著疑問,也只好先趕上去辦正事了。
直到晚上回到主院,阿姀才又想起了這件事。
「你說,褚惠有沒有意識到,他的籌謀已經告破了呢?」阿姀累了一整日,躺在床上望著紗帳頂,忽然問道。
衡沚彼時仍在挑燈看批覆州務,坐在昏黃燈下。
即使阿姀的聲音並不大,隔著兩架屏風,衡沚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在劉魏兩人下獄時,他就該想到了。不過也不用僵持太久,等眼下胡商開市的風頭避過去,便該處理他勾結外敵之事了。」
他的半張臉,籠在燭火之中,隱在夜色耽於公文,仍有自若從容之態。
阿姀從床上爬起來,靠在屏風邊上,靜靜看著。
「還不睡?」衡沚沒抬頭,但也知道她在什麼位置,在看什麼。
無言搖搖頭,才發覺他好像看不到,於是幾步走過去,坐在桌對面,「我是想,這隔行如隔山,你還真是適合做決策。」
筆尖頓時停下來,阿姀迭著手臂伏在桌子上,衡沚便也有樣學樣,推開滿桌的紙,狀作放鬆般也趴下來,「何以見得。」
順滑的長髮隨著搖頭的姿勢散落下來,落在肩側,垂在桌上,阿姀感慨,「要是讓我坐在桌子前看一天的公文,半夜回家還要接著看,一連就是旬日,我可遭不住。」
似乎沒料到阿姀會說這樣的話,衡沚輕笑了一下,帶著氣聲。
近旁的燭火敏銳地跟著晃了晃。
不知不覺間,兩人之間的距離,也就只有一個燭台那麼近了。
這本就是一個細長的條案,難以稱得上是桌子,是阿姀前些日子在這兒寫對聯用的。
一時忘了搬走將圓桌換回來,衡沚也不提,就將就著用。
近到桌下,衣服的布料都相互擦著,這與同床共枕又有什麼區別。
阿姀這樣想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衡沚的下巴上。
多虧昏黃的燭火,將彼此的輪廓都映得模糊。一種立時便要共剪西窗燭的繾綣,充沛了整個室間。
上一次挨得像兩隻麻雀般近,羽毛都貼在一起時,最後是個什麼收場,印象似乎還很深刻。
「看什麼。」並不算是疑問的語氣,反而莫名地低了些。衡沚追著她的目光,人是真的舒展了開來。
看著她的眉眼,幾乎整日裡奔波的疲憊都涌了上來,安穩的氛圍烘得人幾乎欲眠。
「在想。」阿姀喃喃著,靈光乍現,話鋒一轉使了個壞,「唇齒相依的觸感,竟然有些淡忘了。」
其實哪能算是故意使壞呢,不過是心中所想不假思索,直抒胸臆罷了。
這是需要假話的時刻。
衡沚幾乎滯住了。
阿姀的雙眼無邊無垠,澄明的湖面泛起波紋,心中的那座鐘便由此擂響,餘音不絕如縷。
喉間滾了滾,衡沚幾乎不曾意識到,自己在這餘音支配下,說出了什麼荒唐話,「再來一次嗎?」
「再來一次嗎。」阿姀的聲音幾乎低微,將他的話複述了一遍。
她的心中比誰都忐忑。
驚濤巨浪,風雨不停。
阿姀的一生,還從來沒有愛過人。
所以當心中出現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見到誰,習慣了如何有人在身側時,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開始讓她審視起自己的內心。
從被衡沚算計著留在了恪州,到如約做了假夫妻。
騖嶺、宕山。
山水跋涉地溯源回去,衡沚在馬前為她擋風的那一夜,心便如燭,已然為風而動了。
懷先生曾經說,情之一字,如玲瓏局般無解。
只有真的深陷其中,才會懂得何謂波折。難求難得的心,也如解不開棋局的心,一樣的愁。
懷乘白意味深長,說等到你參透棋局的玄妙,就會如陷入情網般,愛上棋了。
阿姀平生最不會對弈,直到現在仍舊不會。
不過懷乘白說錯了,如今陷入了情網萬千中,才真正意識到,什麼叫做玲瓏無解。
人隨著對方的牽引,逐漸後退,抵著冰涼的牆面,耳邊就是隔絕晚夜的窗。
分神聽去,還能聽得到養在院裡的幾隻兔子在動作,草叢被攪擾得窸窸窣窣。
面前的人早就放下了筆的雙手,正環在她的腰間。
衡沚微微俯身,遷就著她的高度。
阿姀側耳。
手中一用力,她便感受到腰間的桎梏。
像是在挑明她的分心似的。
身體猛地向回縮了一下,撞在牆上,貼著的唇頃刻間分離。
涼意頓時襲上,衡沚乘勝而追,根本不給阿姀後悔的機會。很快又迎了上去,重新陷入戰局。
攻破城池,靠的就是耐心。
輕柔撩撥,連連告捷。
衡沚慢慢將阿姀扣住,以最貼近的姿勢相擁。
手腕繞著手腕,額頭抵著額頭。
琉璃鍾,琥珀濃。
胡商有酒不足烈,得她首肯,不勝歡欣。
心中的疾風驟雨,落在朱唇之上,收束了輕狂,學春雨潤物。
落在窗欞的影子,是交頸頡頏。
衡沚克制著分開了些,給了阿姀一點喘息的時機。她的雙頰紅得似榴花,比初見時她掉落的扇面所畫,更加明艷。
於是就在他再次垂首,一片赤誠柔情要碎在這裡時,阿姀抵住了他堅實的臂膀。
靈台那根弦差點崩斷,九死一生之時,阿姀才想起了正事。
衡沚抬起眼,目光黏住她。
「我有件事要說,今日在西街……唔。」
或許有人還沒意識到,她不施胭脂便殷紅飽滿的唇畔,此刻牽動起來,有多勾人心。
衡沚用指腹輕輕一碰,似要靠近又近而情怯,喑啞起來,「明日再說,可以嗎。」
阿姀覺得,即便是今日她再忘乎所以,可是也不能不說正事。
「不行。今日在西街,碰到一對兄妹,覺得不像平常的商人……你在聽嗎?」
阿姀再望去,見方寸之間,衡沚的目光幽暗,像淋了大雨。
「在聽。」
這便是唬人了。
他溫熱的手心,還在不斷輕撫阿姀的後背。
從肩頸,到脊骨凹下去的那道線。
「阿姀。」即便只是說出她的名字,唇畔翕動之間,阿姀也被那咒語經文般的光怪陸離所迷惑,從靈台直墜紅塵,「阿姀。」
似是嘆息,又似廊下軟語。
罷了,一根心弦罷了,崩便崩得一塌糊塗吧。
阿姀伸手環住衡沚的頸,以指為筆,不斷摹寫著他名字的那兩個人。
衡,沚。
她心中的上善之境,不過如此。
(本章完)
作者說:《敷衍》
「你在聽嗎?」
「在聽,在聽。」
羅婭&忽歸:被利用了
——
註:
琉璃鍾,琥珀濃。——李賀《將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