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縣, 城西驛館。
見天色已晚,且雪大難行。受了今日氣候的左右,街上早早沒了人。
掌柜的剛剛閉了門, 打算熄燈歇息。
哪兒還會有人在這時候來送信?
「咚咚,咚咚咚——」
幽微燭火中,掌柜的回頭,看了看剛鎖上的門。
一個看著帶著斗笠的人影,出現在糊窗的絲綿紙上。
掌柜想了想, 「哎!打烊了打烊了,客官明日再來吧!」這麼晚來叩門,定是什麼緊急的事。
他這裡是飛禽驛, 官用鷹, 民用鴿,這是州府定下的規矩。夜間不好放飛信鷹和信鴿,這即便是辦公務的大人們也是知道的,應該不會是當官兒的。
不出半條街,還有一個馬驛, 夜裡送信的人,多半會選那裡。
可看眼下的這時辰,快要到了宵禁, 想送信出城門, 時機上也是緊緊巴巴。
恪州主城以及三道各縣, 有無數個這樣在州府支持之下設立的驛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無一例外,都是秉承著州府的規矩辦事。
這時來人, 除非是……
「式微, 式微, 胡不歸。」
一個嘶啞的聲音傳進門來,字字堅定,字字誅掌柜的心。
他趕快走過去,重又將門打開。
烏色衣服並不顯現來人身上的血跡斑斑,他下意識四下望了望,壓低斗笠沿徑直進了門。
掌柜也探了頭四周一望,路上人跡稀少,如往常一樣風平浪靜。他鎖緊了門,連窗戶都不放心挨個掖了掖。
「不是都說了,欠你的我已經還清了!你怎麼又來找我!」掌柜回身,饒是刻意壓低了聲,面上的情緒也將他完全暴露在來人視野之中。
「最後一次。」捂住胸前傷口,人抬起頭來,正是剛剛逃下山的探子。
掌柜難以自抑,雙手抱住了頭,「張十六,你就收手吧!你每次來,我哪次不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幫你們辦事?我兒才剛剛生下來,我不想再玩命了!」
探子名叫張十六,四年之前在虎口之下救下了一個名叫趙卓的人。
趙卓早年家中獲罪,家破人亡。他早早開始隨胡商行走商事,賣苦力活兒攢下了些錢之後開了個小小的鋪子。
誰知在送貨的路上突遇跑到官道兒上溜達的大蟲,給趙卓嚇得半死。張十六背著弓,在遠處看見,冷靜地一箭射中了大蟲的前腿。
趙卓聽到張十六大喊一聲「快跑」,才哆哆嗦嗦逃命過去。之後便腦中一空,驚懼過頭昏得意識不清。
張十六為他請了大夫,容他在草屋中住了些日子。失魂治好之後,兩人便成為了朋友。
趙卓那艱難的生意,沒兩年便經營不善。加之成親強裝面子花了許多錢,還在僧人那兒貸了不少錢,是以最終以破產告終。
又是創業未半,中道崩殂。這是趙卓人生的第三次失敗。
在趙卓無比絕望返回宕縣之時,張十六忽然給他指了條路。
張十六說自己的友人在城中開了一家驛館,正愁沒有打雜的夥計,因為開不了太高的工錢無人來應聘。若是不嫌棄,趙卓可以去試試。
這句話如同暗夜中的炬火,重新點燃了趙卓生的希望。
他當然是願意的,很快便帶著妻子住進了飛禽驛。
原本想著,就是一家普通的驛館,還背靠官府應當能安穩度日。可是漸漸地,趙卓便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前前後後,有大概四五次,趙卓發現有衣上繡著「北」字的,常常帶著血來送一個褐色的布包。而衣上有「邑」字的,則每次來將布包取走。
起初懷疑是客人特殊的聯絡方式,做驛館的也講究不問不查,所以便沒再關注。
直到之後的某一夜,掌柜趁夜抬進了一具死透的屍體,將屍首的臉都刮花,叫趙卓跟他半夜去山中挖坑埋人。
趙卓嚇極了,從沒見過掌柜如此凶神惡煞的模樣。趙卓害怕被殺,便跟著幹了。
沒幾日他又見到了張十六,卻發現張十六手中也拿著同樣的褐色布包。於是他終於忍不住,截住了張十六詢問。
這一問,便將自己搭進了一片刀山火海。
張十六坦白,自己和掌柜都是為一個江湖組織辦事的,往來的都是江湖消息。隨之便循循善誘,用高價報酬,想要將趙卓拉進伙兒。
趙卓是個膽小的人,尤其是在半輩子經歷了各種坎坷曲折之後,更不敢輕易干票大的了。
於是他回絕了張十六,決定離開宕縣。
他原本想去恪州,投奔自己遠方堂叔。據說人家在恪州做參軍,家裡應當很是優渥。可借了錢才走到恪州城,卻聽人說姓趙的參軍急病死了。
生前欠了花酒樓一屁股債,妻兒典當家財還清之後,便離開了恪州不知所蹤。
就這麼一條生路,也被堵死了。
於是趙卓再次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宕縣。妻子已經有孕,身體又弱,每天都要去藥鋪抓藥保胎。但家中本就沒存下什麼錢,這樣一來,就更窘迫了。
張十六再次找到了他。
這次趙卓無路可走,只好答應下來。
可他所知道的,張十六所說的,還遠遠不到危險的程度。
沒過多久,掌柜出了一趟遠門,就再也沒有回來。趙卓便向張十六詢問,才知道掌柜已經死在了平川。
平川,傍河而生,是幾州交衢之地。
就在掌柜死訊傳來的這幾日裡,中書舍人於替君察考的路上被襲。刺客死了,而被刺的中書舍人僥倖保住了一條命,連夜返回了都城。
兩廂聯繫起來,很難令趙卓不多想。
隨後趙卓便成了飛禽驛的新任掌柜。而他也終於知道,這個滲透進州府的所謂江湖組織,根本不是這麼簡單。
它的名字,叫做「邶堂」,兼具刺探朝堂秘密與刺殺官員。之前趙卓所看到的衣上刺繡,北字與邑字組起來,正是個邶字。
腥風血雨,展現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幾次任務之後,趙卓接的人,便成了張十六。
前幾日聽說山上死了個原州的司兵,張十六匆匆而來,將寄存的行裝全部帶走。
趙卓顫抖著,問張十六人是不是他殺的,張十六搖了搖頭。他這次的任務,是查清原州司兵的死因。
邶堂的上線說,尤潼帶著一個主子想要得到的秘密。這本不是難事,可召侯和原州特使,卻馬不停蹄地進駐了山莊,還帶了悍兵將山莊圍得水泄不通。
所以張十六才鋌而走險,偷偷潛入了山莊中,失利被擒。好在他聽清了幾人在院中的交談,去查探屍體發現所言不虛。
本抱著必死的心志,只是可惜無法將消息遞出去。可偏生他有了機會逃,所以不管有意無意,他都要得見一面趙卓。
所以趙卓一開門,這次滿身是血的,變成了張十六。
那句「式微式微」的暗語,正是詩三百中邶風的一篇。
「我不知你們這麼做到底值不值。」趙卓瞧著那雙帶血的手,握著布包甚至在顫抖,心中便生不忍,「但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沒法拒絕你。」
他別過眼去,不再看張十六的滿身傷痕。
布包接過來,趙卓從木櫃中掏出兩瓶創傷藥來塞給他,低聲道,「事情我會辦,趁現在還沒人追過來,你趕快跑。」
張十六一愣,攥著那兩個小小的瓷瓶。他咧嘴笑了一下,蒼白的面色下,顯得格外蒼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若我能生還,我會來尋你。」
趙卓眼眶酸澀,怕忍不住淚便用袖子蒙住了眼。
再抬起頭時,室中早就沒了人。門窗都好好地閉著,就像今夜他不曾見過張十六。
趙卓強忍著不再去想這件事的始末,趕快將布包放在老地方藏好,才準備上樓睡覺。
他的幼子也體弱,夜裡時常啼哭。可今夜不知怎麼,竟得了好睡。
這算是寬慰了趙卓一二。
而這安慰沒及心底,催命般的敲門聲,就又響起了。
……
宕縣城外。
距城門不過數里之外的小樹林裡,曲腿坐著個守株待兔的小侯爺。
他的一雙眼,再暗夜之中如同寒潭深水,靜靜注視著城門的幾簇篝火。
從山莊追出來後,衡沚先是緊跟了探子一段路程。到他出現體力下降時,衡沚便也自覺降了速度。一是為了讓對方放鬆戒備,二來也是給自己節省體力。
發現被拉開了一段距離,探子果然猶豫一二,往宕縣城中去了。
見與心中所想不謀而合,衡沚放棄了跟進城,反而守在了城外。
宕縣的地理位置與旁的縣城不同,背後是騖嶺高山,向前才是平路。山上有崗哨,到了冬日又是夜裡,戒備得更嚴。
剛剛下山,他逃生不可能走回頭路,何況還要傳信。所以衡沚賭了一把,賭至多明天早上,他一定會混跡出城。
可這個通宵,到底是沒有通宵成。
已經宵禁,將要閉上的城門,忽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轟然打破了宵禁的寧靜。
狂悖的馬蹄聲似踏破青天的雷,重重篤響了泥土混雜雪水的地面。
衡沚如弓弦般彈起,穿出了林子。
果然是改換裝束的探子,那被校尉打折的右臂,還詭異地垂在身側。左手馭馬,歪歪晃晃橫衝直撞。
黑暗中忽然閃出一人,馬被驚得高高抬起了前蹄。
人身擋馬,雖然看起來不可理喻,但要的,便是驚馬之後人仰馬翻的效果。
張十六一驚,來不及約束韁繩,連人帶馬被掀翻在地。
而這馬蹄聲,卻仍未停息。
半闔的城門中,竟又衝出一騎,策馬之聲高昂,迴響在厚重的城牆前。
衡沚微微一笑,看著前方勒馬的人。
這樣的騎術,比之張十六的拙劣左手而言,便顯得宛如游龍。
馬上的少女高束馬尾,神色堅毅,像是從古傳說中走出的女將軍。
沒想到今夜守的兔,意外地多了一隻可以充當好獵手的,他的家兔。
(本章完)
作者說:①「式微式微」與「豈曰無衣」兩句均出自《詩經》;
②「創業未半,中道崩殂」一句化用《出師表》。
阿姀,一隻頂著鎧甲威風凜凜的,,將軍兔→v→
已經在腦補被銀冠壓下的兔耳朵垂在兩邊,有點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