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早早昏暗,如濃墨般的黑暗一轉眼間,便將天際整個鋪滿。
山莊因是案發之處,夜裡也不許人進來。
先前守在門口的原州兵,跟雲從之後奉命帶來的恪州兵此時交替輪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時時刻刻保證無人闖進去。
宅院內也只收拾出了三間房。
許停舟自己一間,兩個隨從也隨他住進去。阿姀和衡沚一人一間。
問到這一疑問,小侯爺冷著臉,語氣不善。
「本侯向來獨寢,不與人同房。」
許停舟是忘了,此時一同查案的不是從一品的恪州三道的行軍都督,而是嬌生慣養,在金玉堆兒里長大剛剛襲爵的年輕世子爺。
就許停舟一人帶了隨從,於是打掃房間的事,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這事自然他是不想乾的。一來顯得自己狗腿卑微,忽視了本職。二來各自照管內務便不用多餘擔責。
掃個屋子燒個水事小,萬一灰迷著、水燙著了,都是歸責的理由,生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許停舟剛剛得以晉升,好不容易做到了李崇玄身邊的位置,此次就是為了立功將自己的位置站穩。若是因為這點小事那肯定得不償失。
最終人在檐下,還是不得不低頭,許停舟親自帶著人,給小侯爺把屋子收拾了。
「那我……」阿姀笑眯眯地指著自己,心想既然如此我跟衡沚住得也沒多遠,能不能直接幫我也收拾了。
許停舟袖子還沒放下來,手中捏著抹布,也回了一個儒雅的微笑,「張大人好手好腳,輪不到我們幾個安置屋舍吧?」
說完,官帽上的飄帶隨風一揚,人都出了阿姀的視線。
阿姀:……
應該整個高官來著,扮個通判什麼的。反正這許停舟根本不了解恪州大小官,只要不扮刺史,他就算發現了也得乖乖聽話。
就不用自己打掃了哇。
可憐我腳踝還沒消腫,一會兒還得蹦著,阿姀淒風冷雨地想。
一回頭,小侯爺跟柱子似的倚在門邊上。
人都走了,就他們倆也不用再裝了。
「小侯爺不回去洗洗睡……」阿姀藉機,學著他的模樣倚在身後的柱子上,「是打算留下侍寢嗎?」
瞧瞧,多孟浪的一句話。
朗月悄悄爬上梢頭,公主的嘴角彎著,眼中恰有瑩亮星點。
靜靜的眸光交互,頓時將這山莊中肅殺詭異的氣氛,全都驅散開了。
衡沚半晌無言,才平淡地道,「侍寢怕公主看不上,臣先給您鋪個床。」
說罷,照舊伸去手臂,「是要抱,還是要扶?」
阿姀咬著唇邊軟肉,歪著腦袋想了想。
「扶著吧,衡大人。」
衡沚低頭笑了笑。
隱在昏暗的天色里,髮絲後的那半張臉頰鼓起,笑意十分明顯。
阿姀不覺得這稱呼有什麼好笑的地方。不是驗屍查案麼,大家都互成大人怎麼了,難道比叫聲小侯爺還能讓他長臉?
懷中掏出火摺子吹亮,衡沚將桌上的蠟燭點燃,然後轉著圈將其他的燭台也點著,整個屋子便亮了起來。
阿姀坐在桌子邊,摸著茶壺是溫的,倒了兩杯水在面前。
小侯爺沒說什麼,駕輕就熟地收拾起床鋪來。
「看不出來,你還會幹這個?」阿姀閒得慌,便看著他動作問道。
「我十來歲偷去軍營隨軍出征,當然會。」
瞧著他的架勢,將被子套好在床上鋪得平整,就知道話當然是真的。
基本的活計,阿姀也是會的。從前在尚書府中生活,雖然崔夫人並不嬌縱她,鋪床打掃這種事總輪不上讓她動手。
自從離開了都城,獨身在外便要什麼都會了。不會的,也要很快學會。也就是自從遇上衡沚,緊繃的弦開始鬆了,也倦怠了很多。
這不,已經開始大膽地指揮小侯爺幹活了。
「這床帳是這麼搭的嗎?」
衡沚正將手上的輕紗拋到床樑上掛好,聽了不由地嗤笑,「總不會如你一般,叫它快塌下來。」
話里嘲笑的,是阿姀剛被帶去私宅的那天晚上——
雲鯉帶著阿姀進了一間很大的院子,主屋有一間正廳,向里走兩側空蕩蕩的只放了好些木架子。再往後面走,才看到了屏風後頭的床。
可能是剛收拾出來的,屏風還沒來得及展開,床帳也一股腦放在桌子上沒掛。
阿姀站在門口,捏了捏自己的臉。這比她過去幾個月來住過的地方都好,沒錢的時候又要躲追兵,她連草棚都將就睡過。
實在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既然衡沚非要把她留下,那就先吃他幾日住他幾日,等他煩了再說。
摸黑進了寢間,略微舒展一下身體,阿姀就開始解自己被冷風貫透了的衣裙。
身後的腳步聲就是在阿姀拆開最後一根帶子時響起的。她一回頭,發現橫衝直撞走進來的,正是衡沚。
阿姀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氣,又開始猛漲。睡覺而已又不會跑!拴完了馬,現在是要來把她跟床板拴在一起是嗎?
怪就怪沒點燈,衡沚看見她也愣了一下,隨後眼疾手快地將面前的屏風展開了。
宅子是他新擴,還沒來得及好好陳列擺設,便忙了侯府中事許久。
原本是怕城中侯府太過顯眼,才把阿姀帶到這來,沒想到雲鯉那小丫頭不知是故意還是初次來不認路,竟將人領進他的房間來。
好在四下無人,不然這誤會又大了。
衡沚人雖浪蕩,是在營中待久了不太喜歡被規矩拘著,卻不想做他老子那號聲色犬馬罵名在外的人。突如其來的這一下子,也叫他慌了一慌。
「雲鯉這小丫頭,明日非得把她月錢扣光不可。」
阿姀在屏風後頭手忙腳亂地系衣服,聽見這一句低聲抱怨,沒忍住笑了起來。順手吹了個火摺子,將桌上的燭台點燃端著出去。
衡沚揣著手站著。
少女披散長發,挽著袖子站在燭光後頭,眸中瑩瑩發亮。衣裙都十分素淨,就是最普通的棉布,穿在她身上竟也十分合襯。
明珠蒙塵,不過如此。
看了幾眼,衡沚才挪開眼,慢悠悠道,「這兒是新宅,沒別的住處,公主且先將就一晚吧。」說完,逕自往裡間去,開了柜子取出幾條被子,就地鋪了起來。
「你睡這兒?」阿姀瞪大了眼睛。
面前人手中動作一停,鋪了一半被子半跪著應她,「這是我的寢間,借你住一晚。雲鯉住庭院後頭,若不怕黑便自己去。」
不僅策馬疾馳了半日,又打了半日架,還順道給老子下了葬。衡沚的一日過得也是精疲力盡,懶得再應付了。
阿姀自然介意與陌生男子同居一處,又見衡沚壓根兒沒打算繼續搭理她,才自己動手將整個一大塊的床帳摸索著鋪上。
第二日一早,打更的還沒起,秋霜尚且在枝葉上掛著。雲程帶著一身的寒氣停在門口,穩穩地敲了兩下門。
衡沚在微弱的天色中睜開了眼。
他久在營中一向淺眠,聽見聲音輕巧地翻了個身起來,順便回頭望了一眼裡間。
這不看倒罷,一看差點哼笑出聲來。
公主昨夜的努力,便是床帳搭得差點塌下來。
似乎也分不清正反與長短,只是搭上去算完。看著兩邊長得垂在地上,而正面的卻又短,即便合了起來也能依稀看到窩在枕席間少女的臉。
囫圇將當時的場景描述完,衡沚正好將輕紗都掛好,走遠看了看效果。
「你亂說吧,我的水平哪有這麼差?」阿姀皺著眉,對這句話持相當的質疑。
嗯,果然比她搭得齊整多了。
衡沚走過來,眼都沒低,順手捏起個杯子。水尚溫熱,正好可以一口飲盡解渴,「先不說這事,今夜你別睡得太死。」
為什麼?阿姀不解,「你這床帳也會塌掉?」
衡沚:……
一下子被噎住了,衡沚瞧著阿姀老半天,沒說出話來。
「不是嗎?那不然你要侍寢?」阿姀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似的在被衡沚圍觀,於是又不由自主嗆了他兩句。
「別鬧。」茶杯被捏在手中,衡沚挨著坐下,「說正經的,許停舟有些懷疑你,今夜八成會來訊問。」
「訊問?」阿姀對這用詞顯然有些驚訝,「我並不是刻意叫雲鯉把我往丑了畫嗎,而且嗓子也壓了,為什麼說他懷疑?」
衡沚看不出有什麼情緒,語氣也淡淡,「許停舟一直盯著你腰看。」
哦,是這樣。
「那你怎麼知道的?」
「……」
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阿姀還真怕給他懟煩了,夜裡真有什麼情況尋不著人。
比起許停舟來,阿姀顯然更相信衡沚。他倆一直是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衡沚沒必要用這種事誆騙她。
「請教一下,此刻我該怎麼警醒些?」
求知若渴的眼神落在衡沚眼中,卻隱隱看得出破冰溪水般靈動。正經的神色,也叫他看出幾分不正經來了。
不過當夜,許停舟果然上門了。
大概是子時未過,靜得要命。
阿姀心中揣著事,便一直睡得很淺。聽得門口輕微的響動,便頃刻睜開了眼。
剛過十五,月光極好,澄澈地照著門前沒有樹影的地方。
許停舟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他先是敲了兩聲,阿姀躺著沒動。
大概是覺得人已經穩睡熟了,便掏出匕首來,輕輕捅進門縫,向上一頂,將門栓一點一點挑著。
阿姀便清醒地看他做完這一道程序,躡手躡腳將門推開。
衡沚說的果然沒錯。
人慢慢靠近。
輕紗帳被手指撥開一道風,月光便恣意地投了進來。
「這不是許大人麼,半夜走錯門了吧?」
(本章完)
作者說:小酌:說吧,你怎麼知道人家盯腰看的?
阿姀:說吧。(嗑瓜子)
衡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