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關,騖嶺即將封山。
冰雪並未完全消散,還剩下星星點點在土地坳、枯死的草木根部。
為了祈福而舉行的冬獵如火如荼,已經在山腳下的平地搭起了營帳。
阿姀往帳中一躺,百無聊賴地看頂上的花紋。
還是失策了,以為婚儀過後就沒什麼事了的,結果還有大小各種儀式要以這「小侯夫人」的身份參加。
恪州的上下官,大多都是老召侯衡啟手下的。既已經習慣了將衡啟稱為侯爺,所以到了衡沚只稱小侯爺。
阿姀也就得了個不倫不類的小侯夫人頭銜,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
好在最近鋪面中招到了幾個夥計,騖嶺附近有個上佳的溫泉,阿姀便叫上了周嫂子一起,算是忙裡偷兩日閒。
說起招夥計,告示貼出去,頭一個來的竟然是鄭大。
高高壯壯的漢子靦腆地笑著,倒是給了阿姀和周嫂子意外之喜。
鄭大辦事實在是牢靠又穩妥,除雪那日阿姀就看出來了。還想著錯過了鄭大,去哪裡找這樣既能領頭又踏實的人。
他竟自己送上門了。
「我尋思著,在外頭做零工也是做,崔娘子這裡又缺人,我便來試試。」鄭大拿起筆,歪歪扭扭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鄭大深覺阿姀是個極好的掌柜,是以就算被阿姀嚴肅地告知了以後也許會有抬棺之類的喪事,鄭大還是爽快地同意了。
也多虧了他看住鋪面,阿姀和周嫂子才有機會出來。
回想起這幾個月來,亦是曲折又離奇。
衡啟出殯那日周嫂子便說,等拿到了銀子就去酒樓吃頓好的。現下也算是了卻了當時的願望吧。
「新夫人,您在這兒吶!」雲鯉翻開帳簾,捧了個盒子進來,「這是主子吩咐給您送的騎裝。」
送騎裝?阿姀聽到雲鯉的聲音,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我也要去打獵嗎?」她還真不會騎馬。
雲鯉笑著走過來,「您不用去山裡打獵,要和其他女眷們去草場跑跑馬。」毛茸茸的一件袍服從盒中取出來,雲鯉歪了歪腦袋,「依我看,您這件和主子的還有幾分相似呢!」
這是件杏色的窄袖長袍,配了兩條革帶,還有長靴。
長袍是圓領,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毛觸感極好。順著領口處的花紋紅綠相間,是松枝紅梅相繞。
不過繡得針腳很細,花紋也很細密。並不會顯得花哨扎眼,反而嬌俏生動,也不過分素淨。這針法源自蜀中,尋常人家是買不起的。
阿姀摸著上面的繡紋,此時很不合時宜地想:多能燒錢啊。
雲鯉見她一直盯著看,便覺得阿姀一定很喜歡,便多說了幾句,「主子的那件是花青色,與您同樣的裁剪,只領口處換了雲紋。」
連花青和杏色對比起來,也是十足的相配。
等等。
阿姀忽然「啪」一聲扣上了盒子,「可眼下應該人盡皆知我和衡沚吵架吵得凶,穿這樣像的衣裳合理嗎?」
雲鯉瞪著大眼睛,也被問住了。
兩人互相望著,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
最終阿姀還是穿上了。
山下的氣候遠比城中要冷得多,不穿裘衣出去,恐怕會凍得徹骨。
冬獵開始沒多久,文臣武官們都還在山中,衡沚卻拖著只鹿兀自回來了。他放馬去廄中吃草,讓人將鹿帶去了庖廚。
阿姀遠遠看著他,端詳著這套雲鯉口中與她很像的衣服。
綢帶高綁著長發,隱約可見裝飾的一枚玉扣。阿姀沒仔細看衡沚的神色,只覺得他眉眼間蒼茫如身後的山色。
性子裡又有疏狂,腰間的革帶上繫著一簇羽箭,長弓背在身後。
小侯爺走過來,花青的衣擺隨步伐輕巧地飄動,是一副熠熠生輝的好景象。
「等我嗎?」
衡沚甫一開口,這好景象便破碎了些。
雖然確實是在等他,但無論是話還是他上揚的眉眼,還是太驕矜了些。
阿姀耐著性子沒回敬他一二句,著實是有事相求,「若是一會兒我要和女眷們去跑馬,我不會騎馬怎麼辦?」
於是剛剛進了馬廄,連草還沒吃兩口的好馬兒滔行,就有被牽了出來。
草場上正巧沒人。
女眷們其實都不大愛騎馬,大冬天的誰會想不開往這兒來受凍。只是恪州是邊塞,冬獵跑馬不過都是重視騎射的過程罷了。
大家只有遲來,不曾有早到。
「上來吧。」衡沚摸摸滔行的鬃毛,另一手牽著韁繩,對阿姀說道。
看見滔行,阿姀便總想起被綁在它馬鞍上的那日。
「就……就直接踩上去嗎?」從前沒發現,如今走到面前要獨自上去時,阿姀才發現滔行的馬鐙竟然這麼高,已經快到到她肩膀了。
這份侷促很快順著北風蔓延,讓衡沚輕而易舉地嗅到了苗頭。
「想要會騎馬,你便不能怕它。」手腕被衡沚抓著,阿姀被迫摸到了滔行的鬃毛。
摸久了……竟然還有點舒服?數九寒天裡,馬兒的溫暖由毛髮傳遞到阿姀手心,她便不太緊張了。
滔行緩慢地吐息著,呵氣出口升起了陣陣白霧。
它是北地烈馬,自被馴服後便一直奉衡沚為主。既然能被摸,顯然是不排斥阿姀靠近,一會兒即便是阿姀不會控馬令它受了驚,也能少顛簸她些。
人馬都安然無恙是最好。
衡沚笑著,又牽著阿姀的手放在馬鞍上,「有我牽著,它不會跑,你放心上去。」
他鬆鬆地護在阿姀的腰間,等她踩上馬鐙時給了一把讓她坐穩的助力。
滔行原地踏了幾步,這晃動也讓阿姀心中猛地一落,伏低身體緊緊地抱住了馬鞍。
這一輩子活了快十八年,就根本沒坐過幾次馬,更別提自己騎了。阿姀手心發汗,這時聽不見獵獵風聲,也聽不見衡沚的玩笑。
「我當公主天不怕地不怕,上誹天子下議王侯,原來也並不切實啊。」話雖這麼說,衡沚長臂一收,將滔行控得更穩了。
他也並不想看到馬兒揚起前蹄,叫公主摔在泥里。再換得哪裡破皮斷骨,更是不值。
阿姀依舊緊緊攥著馬鞍,在衡沚含笑的語氣中漸漸放鬆身體,坐直了起來。
第一感觸是高。
遠山上的樹木,半空尋巢的飛鳥,還有山間的蒼翠,皆可盡收眼底。
草場的另一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枯黃的草根看不見。只有跑馬無數次留下的蹄印和招展的旌旗,在阿姀心中揚起一陣冰冷卻並不刺骨的風。
一半訴諸著自由,另一半將遼闊的北地縮略,全都呈現給了馬上的英豪。
滔行嘶鳴一聲,而曠遠之處又遲緩地響起了幾聲鳥鳴,是以回應。
人們喜歡跑馬,總是有因果的。
阿姀的前半生中,出行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是有也是馬車,從未真正懂得馬。
山水丹青與駿馬飛馳,畫中諸多阿姀今日才算感受一二。
小侯爺甘為驅使,親自牽著馬,慢慢地走著。
阿姀說到學馬,他本想去馬廄再挑一匹溫順矮小的,正適合女子。
可走到面前,衡沚看著滔行又反悔了。此時無關頂著他召侯夫人頭銜的阿姀是否為他撐了場面,只是她想學,那衡沚便踏踏實實地授她技巧。
僅此而已。
公私不分,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馴服了滔行,便是馴服了北地所有的馬。
馬與主人一樣,均是這蒼茫北地中的翹楚。
走過了一圈,衡沚也有意慢慢加速。再次回到起始處時,衡沚將韁繩遞到了阿姀手中。
「滔行是通人性的馬,你放鬆下來,牽著它自己慢慢走試試,我在後面跟著你。」
即便是坐在馬上,阿姀發現衡沚仍沒有矮她多少。在這個高度,可以看清他烏亮的長髮讓玉扣環著,垂在在肩膀後。
衡沚的脊背如松竹般直,肩膀堅實寬闊。
因為常年騎馬,阿姀去接韁繩時不慎碰到了他指腹的繭。還有指節間的弓痕。
他完全不算是紈絝的公子哥,而他卻樂意做出一副紈絝的模樣來。甚至冬獵這樣的場面,都忍得住早早地返回帳中,只為保全這「好名聲」。
這正如阿姀也知道自己並非時刻明朗愛財,只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裝得如此。
那麼衡沚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眼下顧不及問了。即便是問,衡沚也會將自己浪蕩的模樣擺出來,試圖告誡阿姀他本如此。
「你在後面抓著它嗎?」阿姀舔了舔嘴唇,謹慎地問道。
「嗯,我在。」
很快,獨自控馬將阿姀所有的精神都吸去了。她什麼都不想,只聚精會神地牽著滔行向前走著。即便有些小的磕絆,也覺得衡沚在後面,便放寬了膽子用韁繩勒一把。
「你還在後面抓著它嗎?」每過小半圈,阿姀便要問這麼一句。
偏偏不敢回頭看,僵硬地背著衡沚問。
她和滔行也不快,衡沚從慢慢散步到現在稍稍加快,基本毫無壓力。
只不過騙了阿姀的是,衡沚根本沒抓著馬。馬尾不能抓,馬後也沒有能抓的東西,阿姀既信,衡沚便一直由著她信。
只要她不怕。
滔行今日也變得沉穩許多,輕巧地在草場上跑著,並不起了烈性。
阿姀慢慢起了膽量,聽到滔行的身上叮噹響,便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著回頭,「你還給滔行系……啊!——」
身後是空空蕩蕩。
沒說出口的那半句話被飛速的脈搏與冷風一同封住了,阿姀在心中補完了後面那句:「衡沚!騙子!」
於是控著韁繩的手也不自信了起來。
滔行轉了半個彎,略有提速,阿姀的身體忽然也隨著傾向左邊。
懸空的驚懼之下,阿姀不由地猛拉了一把韁繩。隨著滔行一聲長鳴,馬蹄揚在半空中又忽而落下,接著便快速地奔跑起來。
阿姀完全說不出話,寒風呼嘯,吹得她淚意盈眶。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中,阿姀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衡沚……混蛋……」
衡沚本在她身體左側跟著,以便有什麼事好直接上馬穩住。可阿姀偏偏向右回頭說話,便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阿姀話出口與她勒住韁繩的之迅雷之速,滔行一下子被激。
衡沚臉色沉下來。口中吹出哨音企圖停下滔行,人又飛快地跟了幾步,看準了又一個轉彎處的傾斜,猛地抓住馬鞍處一借力,便輕巧地翻上了馬。
韁繩被收進衡沚的手中時,阿姀也隨著馬兒再次抬蹄的幅度,不由向後靠進了衡沚雙臂之中。
遠看是一個無比親昵的姿勢。
阿姀驚魂未定,卻敏銳地察覺到,衡沚的胸膛是暖的。
(本章完)
作者說:咳咳,馬和主人都是北地翹楚,馴服了馬便是馴服了北地,人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