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已經行了好幾里了,可要停下來歇一會?」
鑲滿名貴寶石的馬車行駛在路上,帘子被一隻纖纖玉手掀了開來,露出裡頭精緻的內飾,和將軍府千金那傾國傾城的容貌。
許是長時間舟車勞頓,嬌弱的身體負荷不住,她面頰泛著紅,額間是細細密密的薄汗。
耀眼的陽光照射在少女身上,給她渡上一層金光,遠遠看去確是人面桃花,美得似夢似幻。
孟雲皎看了一眼周圍的景物,估量了距離,還是決定繼續前行:「不必停歇,加快行程吧。」
馬夫應了一聲,把鞭子抽在馬臀上,馬車便咕嚕咕嚕的馳騁起來。
丫鬟翠迎穩了穩身形,對小姐急切的意願頗為不解,卻在看到孟雲皎手上的物件時恍然大悟。
「小姐這麼著急回去,是想儘快把這平安符交到老爺手上吧?」
孟雲皎眼神專注,撫摸著剛從山中寺院祈求的符籙,雖不是什麼金貴物品,在她手中卻宛若珍寶。
「父親軍務繁重,做女兒的不能侍奉左右,只求能盡些孝心罷。」
她的手中有兩枚平安符,毋庸置疑,一枚是求給生父的,而另一枚……
翠迎眼珠子溜了溜,打趣道:「這平安符莫不是為太子所求?小姐都還未嫁過去呢,心便向著夫君了。」
太子段辭與孟雲皎青梅竹馬,指腹為婚。年初孟雲皎及笄後,兩人為籌備婚事更是往來的頻繁,提前稱一句夫君確實不為過了。
本以為孟雲皎會像往常一樣,當翠迎拿她和太子的婚約與她玩笑時,就會羞得面上浮出兩朵紅暈。
怎知孟雲皎像是怔愣住了,半晌才回答:「這是給星辰的,辭哥哥那裡……應當遲些也無妨。」
想到這,她自己不免露出些許懊惱之色。
雖說星辰身為她的護衛,把生命築成她的圍牆,每日的處境更為險峻,需要這枚護身符也無可厚非。
但辭哥哥明明是她的未婚夫,是將要與她廝守一生,除父親之外最為重要的人啊,她怎的會把太子哥哥給忘了呢?
孟雲皎自慚形穢,獨自坐在那兒絞著絲帕子跟自己較真,眉間的愁緒許久也未曾鬆開。
就這樣不知不覺的,馬車已停在了軍營外。
巡邏的士兵不知去向,周遭靜得很不尋常,一股強烈的不安籠罩著她。
孟雲皎心頭微顫,拎著裙擺就跳下了馬車。
翠迎沒發現異樣,只覺得小姐性子如此也不好勸阻,只是怕待會老爺知道了,又難免嘮叨幾句。
可她們倆誰也沒料到,孟將軍今日是沒有機會再訓斥孟雲皎了,因為當孟雲皎進入大營時,看到的竟是父親胸膛被一劍刺穿的畫面。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孟將軍身下的土地,他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心有不甘的望著眼前的男子。
孟將軍額間暴滿了青筋,他嘴角蠕了蠕,汩汩的殷紅便溢了出來,他竟無法開口說出半句話。
而站在他面前,手執利劍的人,竟然是她最為信任的護衛——
星辰。
孟雲皎踏入營地的頭一刻,他已然察覺,目光直直投了過來,冷硬堅毅、淡薄無情。
他臉上全然是孟雲皎陌生的神色。
陌生到,孟雲皎要幾番辨認,才確定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
「父親!!!」
兩枚護身符從她的手中墜落,孟雲皎聲嘶力竭,往孟將軍的方向奔去。
但好遠好遠,她好像怎麼也到不了……
「不要!!!」
孟雲皎從夢魘中抽離。
外頭下著雷暴雨,電光透過帷幔照射進來,照亮了她一張慘白的臉。
孟雲皎冷汗涔涔,神情警惕,五感比平日還要敏銳。細微的聲響都能頃刻吸引她的注意。
一幢頎長的人影隱約出現映在帷幔上,孟雲皎全身汗毛豎起,悚懼之意扼住她的心臟。
「誰!」
腳步聲漸行漸近,直到走近她的塌前,對方方開口。
「是孤。」
他拂開了輕紗,燭光剎那間驅走了滿室昏暗,龍涎香飄進鼻端。
來人身穿一襲藏青色長袍,髮髻也是京城公子慣用的模樣。要不是衣袍上繡著象徵性的五爪金龍,他的裝束也確實能用平易近人一詞來形容。
帝王在離她稍遠的床沿坐了下來,重複了一句:「是孤。」
劍眉星目,清冷絕塵,嗓音也是如澗中的流水一般沉緩悅耳。
明明跟以前的少年沒什麼差異,但如今的孟雲皎再見他,卻宛如見著閻羅殿的修羅一般,對他避之不及。
下意識的懼意籠罩著她,在帝王出現在她視野的那一刻,她就不斷往後挪動身體,以求與之拉開距離。
腦海中有個聲音不斷在提醒她,剛剛夢見的一切又何止區區夢魘,那更是不久之前才真切上演的事。
一切一切都不是虛幻,她真的引狼入室害死了她的父親,如今又被囿於這深宮之中不見天日。
而眼前這個人,正是她的殺父仇人啊!
「你……」孟雲皎眼神里露出不加掩飾的防備,長睫因不安而顫動著,「為何而來?」
已是子時,他是如何無聲無息潛入她的寢殿的?他來,又是想要對她做什麼?
手腕上的痛感沿著血管傳達至四肢百骸,血液中如同百蟻啃噬密密麻麻的令人難受至極。
她捂住白絹纏繞的手腕,不斷挪動身體往後退,因為用勁過大,竟弄得傷口崩裂,鮮血慢慢滲出,把原本的潔白染成觸目驚心的紅。
段熠也意識到了,他眉頭緊皺,提醒道:「傷口裂了,孤給你換藥。」
怎知這話非但沒有讓孟雲皎放下戒心,她還像受了驚一樣朝外呼叫:「翠迎,翠迎!」
守夜宮婢跑了進來,又礙於帝王進殿前的囑咐,連忙跪下:「陛下恕罪,小姐流血了,讓奴婢給小姐包紮吧。」
殿內倏然闖入第三人,帝王似乎很不悅:「出去。」
他熟門熟路地從柜子中拿出藥箱,大有一副親力親為的樣子。
可孟雲皎又怎會樂意,手上這傷明明就是拜他所賜,他又何須在這裡假惺惺!
「陛下萬金之軀,臣妾不敢勞煩,讓翠迎來就好。」
段熠臉色又沉了一沉,他再次坐上塌邊,冷眼一掃那跪著的宮婢,聲音凜冽如刀:「孤說話從來不重複第二遍。」
翠迎的雙膝都在打顫,奈何一個是她從小伺候長大的小姐,一個是主宰天下的真主,她進退不得。
還是孟雲皎於心不忍,輕嘆:「去吧。」
帝王的怒火她一人承受便罷,何苦為難了他人。
「把手給孤。」段熠的耐心已瀕臨耗盡,以至於話音里都隱隱帶著寒意。
孟雲皎自知天子諭旨抗拒不得,她應該識時務,坦然把手伸過去。
奈何她卻始終無法這樣做。因為,這些傷口正是他一刀一刀劃傷去的啊。
一刀未愈,又是一刀,他以為她調理身體為名,帶著太醫,不斷在她身上施加傷害。今日是放血,明日是喝藥,後日又是針灸。
她雖從母胎帶病,但多年來在父親的細心呵護下早已病情穩定,根本不需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去診治。
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渾身乏力,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她這才知,這根本就是他防止她逃跑的手段。
沒有什麼比一個終日只能依靠藥石吊命的病患更好控制!
如今她的後背全是如孔洞一般密集的傷口,腕上更是蜿蜒著一條條醜陋的疤。
她痛徹心骨,不僅僅是身體傷的痛,還有遇人不淑的心靈受挫,沒日沒夜的折磨著她,令她度日如年。
蒼白的面容布滿細密的汗珠,毫無血色的唇瓣不斷顫抖。
除了潛意識的後退,孟雲皎別無他法。
段熠的耐心已經告罄,他勁直拽過她的手,拿起白絹一圈一圈在她手腕上纏緊。
骨節分明的手握著她冷白的皓腕,形成鮮明對比。
她的膚色白得近乎透明,條條血管正在他指腹下跳動,他的動作明明很溫和,但孟雲皎卻有種錯覺,他只要稍加力度便能把她的手掐斷。
整個過程,孟雲皎都無法放鬆警惕,她的身體抖如篩糠,段熠自然察覺到了。
他望向她,那雙眼眸里,往日閃亮的滿天星辰消失不見,只餘下幾尺凍人的寒潭:「在怕孤?」
怎能不怕?讓她怎能不怕?
在萇華宮的這段日子裡,孟雲皎無時無刻都在想,自己當初為了會瞎了眼,信了這裹著羊皮的狼,以至於給將軍府帶來滿門災禍。
眼前這人是瘋子,他喜歡以怨報德,喜歡把對他有過恩情的她囚禁在身邊,日夜折磨。
段熠也心若明鏡。
他嘆了聲,用儘量溫柔的語氣說明:「今日不診治,孤只是特意來告知你,欽天監選好了日子,就在下月初一舉辦封后大典。」
然而因為喜悅夜不能寐的人只有段熠一人,孟雲皎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
她甚至下意識的就反抗:「我不要做皇后!」
孟雲皎被困在萇華宮以致耳目閉塞,完全與外界斷了聯繫。
她不知道段熠要立她為後的緣由,也不知道外面是怎麼抨擊他們不倫的關係。
先不說孟雲皎的父親,一代名將當眾與新帝對峙,最後落得個伏法的反賊結局。
就孟雲皎與前太子原先人盡皆知的婚約,都能讓段熠扣上一頂君奪弟妻的罵名。
段熠剛登上寶座,最是需要穩固勢力的時候,他卻一意孤行,立孟雲皎為後,把群臣塞進後宮的美姬通通完璧歸趙,還聲稱短時間內都不會考慮充盈後宮。
原先的甘之如飴,在看到孟雲皎反感情緒的那一刻,全都變成了笑話。
段熠扼起孟雲皎的下頦,咬牙切齒:「孤力排眾議,想許你至高無上的尊榮,想與你共享天下,你就是這麼回報孤的?」
「孤那麼愛你啊……」
孟雲皎沒有動搖,她猛地後退兩步,匍匐在床榻之上,弱小的身軀如同被欺凌的幼崽:「求陛下收回成命。」
她一眼也沒有看他,沒有理解過他的用心良苦,段熠只覺得心寒得刺骨。
「孤今日來,是告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見床榻上那人眸里閃著瀲灩水光,卻依舊頑固的抿著唇不答話,段熠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他輕描淡寫的話里不帶一絲溫度:「別忘了你孟家三十六口人,要是皎皎不聽話,孤會不悅的。孤一天不悅就殺一人,你說……三十六人能讓孤發泄多少日?」
孟雲皎果然一臉錯愕,也不怕直視龍顏了,就這樣呆呆的望著他。
他是怎麼能說出這種話的?
當初他在將軍府寄住的大半年,上到管家,下到僕人,都不曾苛待過他。
如今他一朝得志,就變得枉顧人命?
孟雲皎呆滯的反應已經告訴段熠,她只有妥協這條路可以走。
他輕輕摩挲著她的青絲,眼神繾綣深情,但說出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慄。
「皎皎一向聰慧,相信下月初一,孤能娶得一名乖順懂事的妻,大縉也能迎來一位端莊賢淑的皇后。」
(本章完)